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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真行》和泉州傀儡戏的《若兰行》几乎同出一辙,舞台上只见一人持伞,迤迤而过,幽幽哀鸣。(许斌 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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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的记忆 观泉州梨园戏有感

有一群关心梨园戏的创作者,不仅系梨园戏存殁为己任,也扎实地为梨园戏存古、开新。然而就像泉州城渐稀的石板路,古老剧种的光泽渐渐褪去,在城市里浊重的呼吸中,空灵的音韵身影会不会淡出而成记忆?

有一群关心梨园戏的创作者,不仅系梨园戏存殁为己任,也扎实地为梨园戏存古、开新。然而就像泉州城渐稀的石板路,古老剧种的光泽渐渐褪去,在城市里浊重的呼吸中,空灵的音韵身影会不会淡出而成记忆?

一九八九年,初访泉州,刺桐树遍布的古城匝绕著数条石板路,板面历经岁月磨蚀透出的光泽在阳光下闪著珀靑色泽,温煦的感觉像踩在台湾古老庙宇前埕,一时,人也停驻在不知年月的历史情境中。

置身人口永远过度稠密的大陆都市,泉州还有一种特殊神秘的氛围,那是一种穿越空气,远远近近,似淸晰、似缥缈,抓不著又摸不透的声音,穿过城市车马声喧,嗡嗡作响的人潮声及汚浊的空气,悬荡在城市上方,像浮尘一样无处不在。后来才惊觉,这是泉州城内无所不在的南管乐声,不论你在哪个角落,只要静心聆听,南管「伊伊─」拖长的吟唱,或拍板「叩叩」的淸脆击声,就会进入耳际。一座城市竟有一种声音如此贴附,绵密密地包裹著城市,穿梭于具象面貌的底层,泉州的魅力实令人心惊。

独特风格的资产

若干年来,记忆中的泉州音貌一直像梦境一样萦绕脑际。这种听觉的经验是纯个人的,或不是每个人都能感受到。但泉州城另一宝;梨园戏,那是具象可捉摸的事物,当年在剧场亲睹演员在不过三公尺见方、架高于舞台上的「勾栏」演出传统折子戏〈玉真行〉的影像,同样令人震撼。因此这回泉州梨园戏到台湾演出,所引起的轰动与好评,并不足为奇,梨园戏有历史八百年积累与沉淀的功力,它独特的表演范型像自成一格的书写体,一篇篇写就的长篇、短序,篇篇俱可观。表演舞台如何繁华炫目,却多的是抄袭、赶潮流、肤浅,又呈现不出独立言说风格的作品;梨园戏承袭著「老祖宗的资产」是有幸的,大陆当局也还算有眼光,懂得把这个剧种留存下来,虽然它僻处东南,但它的独特与价値丝毫不输京、昆,甚至有过之无不及。

但是,就像大陆当局开始拆除旧石板路,改建硬梆梆生冷的柏油路,刺桐何辜,离枝散叶;梨园戏这次来台演出的成绩也掺入了些许阴影。

就以〈玉真行〉来说,此戏与泉州傀儡戏的〈若兰行〉几乎同出一辙,舞台上都只见一人持伞,迤迤而行,幽幽哀鸣。梨园戏的旦角身段几乎就是傀儡戏偶的翻版,如此模拟木偶遗自文化的学习,却同时创造了一种动静只在分寸之间的凝炼风格;表演人的肢体轻微的晃动,配合著唱词、表情的牵动,正因为移动过少,凝聚力集中压缩,戏剧张力与氛围全赖演员唱工与肢体的形塑。不知是不是错误印象,八年前于泉州观戏的感受是更沉郁、节奏更幽缓!

老戏新诠见功力

许多观众都觉得这次梨园戏的演出节奏普遍放快,《陈三五娘》尤为躁乱,最重要的〈留伞〉居然一笔带过,〈绣孤鸾〉也只唱几段。深究起来,原长七天七夜的《陈三五娘》为剪裁适合现代观众观赏习惯,大幅修剪,然而编导的取决显然错估了观众审美的需求,至少台湾见惯光怪陆离、声光快速的各式表演,对传统有一定的审美品味,流水帐式、风景明信片式的怀古并不能满足,这点,《陈三五娘》失算了。

最令人激赏的还是〈入窑〉、《李亚仙》、《节妇吟》这几出作品。〈入窑〉的精妙在于象征手法与生活情趣。生旦进入窑内,空无一物的舞台,从演员哈腰入窑就是一幕幕活生生的风景,而窑内陈设,全藉对话说出,所依托无非生活器皿、破瓦残盆,一句一生机,物件开始塡具空洞的舞台空间。最高明的还在以物喩意,藉物质欲求的幻灭,一步步逼近贫寒生活的现实,现实无情,人的有情有义却开始升华,终成就一副情义天地。这种象征手法即令现代戏剧亦难亟及,梨园戏却早有典范,不得不令人叹服。

〈入窑〉前有段过溪画面,在各地地方戏或可寻见,但梨园戏让旦角踩上枯木桥之际,后场音乐同时急急响起,鼓声迭催,旦角也急急唱了一段,这样的戏剧氛围是独到的。昆剧〈秋江〉亦脍灸人口,舟楫晃荡与男女主角追逐心切相呼应,江面浩大,音乐氛围气魄较大。梨园戏这段过溪如同溪水一般短促,然而,却真的嫌短了些,尤其篇幅如此短,表演尽在分秒之间,资浅演员稍不留神,细节就飘过了。不过正式演出数天前,旦角示范场合上,资深演员演来就更细腻些,这些都是瑕疵。

新编戏细腻生动

梨园戏有其独特、精细的表演范型,这种风格稳固塑造了它的艺术风格,如何将全本大戏裁剪,如何创编新戏,难度相对提高。十年前,大陆或许还不流行挪移希腊悲剧惨绝人圜的题材,把戏曲时空一股脑全推回部落主义的生杀血色;也还不流行藉古喩今,描摹宫庭权斗以为政治教训吧?相较《金龙与蜉蝣》、《曹操与杨修》,《节妇吟》描述的是人性底层幽微与欲望的斗争,礼教与价値的矛盾,这是每个人每天都在面对的课题,不止是新寡的煎熬,更令观众感到刺骨难安的是表面的礼教与真情的对抗!编剧人或许无意识到如此深沉的批判,儒教的怯弱与虚伪─这真正的刽子手─最后是交给另一名心胸狭隘的女人来执行的!典故出处本来就轻易放过了男性,只批判了贞节的封建观念;然而,对封建思想没有那么深仇大恨的台湾观众,看到的是封建以外,长存至今「假正义」、「假道学」的真面目,这种无关国家机器灌输的思想斗争,是《节妇吟》给台湾观众真正震撼的刺激!至于编剧如何善于使用梨园戏特有科范,集中表现于一个晚上的〈刺探〉、〈夜奔〉、〈断指〉,一幕幕尽在细微处表现,真正掌握了梨园戏独有的特质,观众一定都有共鸣。

我曾问编剧王仁杰,为何颜氏断指一幕,舞台上没演出来?王仁杰的回答是,那太写实了,不够空灵!空灵是梨园戏美学典范一大特质,《陈三五娘》〈赏灯〉一折,五娘、益春、李姐三人绕著舞台后方,用旦角特有的晃动肢形走著,像配乐一样,衬在主表演区陈三等人后方,舞台画面是流动的,意识是流动的,如此「意识流」带来一股心绪波动的旋律,把陈三、五娘相遇的情愫铺陈得令人心荡神怡。这种无须繁文缛节、程式语言就能营造的细腻情境,梨园戏独树一帜,其它剧种望莫能及。

「三寸门槛,更比高墙难攀。眼前似有刀枪共剑戟,无形的江河,无形的山。」〈夜奔〉;「暖烘烘,一颗心,无遮无盖,冷冰冰,一盆水,劈面泼来。」〈阖扉〉。这些绝妙好辞,相信是台湾观众看过《节妇吟》永远难忘的词句与画面。梨园戏幸得有好编剧、好导演,有一群同样关心梨园戏的创作群,不仅系梨园戏存殁为己任,也扎扎实实为梨园戏「存古」、「开新」创造了好成绩。石板路渐稀,古老的光泽在褪色中,梨园戏的传承也发生了问题,好演员、敬业的演员不再,创作群无力,生存环境的恶劣让更多人宁可选择改行、从政、著书立论,也不再陪著梨园戏活在剧场里。听说泉州城现在已渐渐听不到南管了,是空气散了?还是城市浊重的呼吸里,已没人再能分辨南管的声音。

 

文字|白娜波  新闻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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