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南人剧团」正在尝试破茧而出,走向半职业或职业剧团的规模,成为台南市各剧团的龙头和榜样。我们在付出热切的期望之余,也就不能如既往般地一味鼓掌叫好,应该到了以切磋的态度予以督促改进的时候了。
台南人剧团《凤凰花开了》
10月25日
台南市立文化中心
我跟凤凰城的台南市之缘应该上溯到民国四十三年,那一年我在凤山接受了三个月的预备军官入伍训练后,原被分发到台北的政工干校,因为我不喜台北,也不喜政工,情愿与人对换到台南的砲校受训。九个月后以砲兵少尉退伍。
那时候的台南市区真小,星期天从砲校到市中心看一场电影,要坐半天公车,通过黄沙滚滚的荒野。印象中除了风沙之外,就是火红的凤凰花。今日,据说近中华路的兵仔市场就是砲兵学校的旧址,早已成为大台南市区的一部分了。
一九八七年返国到成功大学任教,又来到凤凰城。那一年正好赶上华灯剧团的成立,马上被邀到胜利路天主堂的地下室去看戏、谈戏、谈电影,认识了纪寒竹神父和许瑞芳,后来又认识了蔡明毅、李维睦、邱书峰几位,他们都是当日华灯剧团的台柱子,没有他们,就没有华灯剧团。
年复一年的成长耕耘
满脸笑容手执手电筒为观众带坐位的纪神父是初期华灯的精神支柱。大家觉得像纪神父这样的外国人都如此爱惜这块地方,如此努力地为戏剧播种,土生土长的台南人再不拿出一点热情来,能不觉得惭愧吗?于是参加的靑年人越来越多,一步步走来,从不懂戏剧的外行人变成今日的内行人;从只演一些几十分钟小戏的小剧场变成能演两小时大戏的半专业性的中剧场;从「华灯」成为「台南人」,我正好有幸见证了这种种的变化。
刚刚改名为「台南人剧团」的原「华灯剧团」,为了庆祝成立十周年,再度推出了三年前首演过的《凤凰花开了》。
由许瑞芳编剧的这出戏,正如过去华灯的大多剧目,演的是本地人,说的是本地话,带有十分浓厚的本地色彩。过去华灯的戏大多出于许瑞芳之手,所以这出戏所代表的风格,既是华灯的风格,也是许瑞芳的风格。
温馨诠释人事的物换星移
世居台南的某一个人家(剧中人有名而无姓,故只能称某一个人家)的三兄妹宗德、宗明、惠英分离多年后又在台南故里重聚,不免旧地重游,缅怀家族的过往。他们原住的台南北势街已经改名为神农街,很多他们幼年经过的巷弄,如今业已荡然无存;甚至一些古老的有名建筑,在新都市计划的强势扩张下,也难免被拆除的命运。所以宗德不免感慨地说:「台湾这四十年变太紧的,过几年你若返来就又不同款。」
从他们少年所经历的日据时代,中经战后光复、二二八事件、国府撤退来台,以及后来的白色恐怖与解严等种种剧变,变的不只是政经环境,也是人民的生活习惯和心情。算来已过去了五十多年,可说是物换星移,人事全非。如想在两个小时中把这一切都细细道来,谈何容易?所以只能粗枝大叶,点到为止。在倒敍溯往的时序上,除去今昔的对比外,其中细微的时差(例如1961年与1941年或43年的差别等)都难以在观众心目中产生明确的印象。好在编者紧紧掌握住溯往的这一条主线,凸显出人物在政权交替下的认同危机,使这一个普通家庭(去大陆及被征去南洋的家族成员都安全归来,二二八事件也未受到真正的伤害)的感慨也可以温馨地(而不是感伤地)传达给观众。
得失兼具的副线穿揷
在这个某家族的故事中,作者穿揷了日据时代影星李香兰的一条副线。这一个穿揷可说得失兼具:藉著李香兰的姿态和歌唱,自然调剂了写实剧的平淡乏味,增加了剧情的生动性;另一方面却可能使观者误以为日据时代李香兰也身在台南,不明白李香兰跟凤凰城到底有什么关系。特别是当日据时代身在大陆的川喜多称大陆为「大陆」的时候,令人难免有时空错乱的感觉。这一条副线毋宁削弱了全剧企图凝造的写实风格,也可能产生些喧宾夺主的副作用。
然用,原名山口淑子的李香兰的身份,对战时的中国观众十分迷惑,中国人乎?日本人乎?没有人敢于确定。直到战后,面临到是否要以汉奸的罪名来定她的罪,才终于揭发出李香兰日本人的身份。作者也许正要用这一点来反衬台湾的认同危机。日据时代,为了向统治者输诚,或为了实际的利益,在皇民化的号召下,有些本地人抛汉姓,改日姓,但内心中仍不免隐藏著一个汉人的魂。正如剧中的淑云束了裤管装作皇民样去领米,回家被丈夫添源看到,淑云不免问道:「你看,咱敢要来改日本名,做皇民?」添源说:「再便看(再看看)。」今天又面临著统独的抉择,台湾人乎?中国人乎?令人十分犹豫。有的人固然可潇洒地迳以台湾人自居,但也有些人觉得把「中国人」的头衔礼让给海峡的对岸,实在心有未甘!如果作者写李香兰实暗蕴著这一层身份认同的危机,观者是否领略得到呢?
剧中有一段谈到川喜多长政的家世和他对中国的态度,说是他的父亲曾作袁世凯的军事顾问,因表现了对中国的过度友好而遭到日本政府的暗杀。川喜多因此继承父志,同情中国,「只希望中日友好」。我不知道这一段是有实在的历史根据,还是出于作者的杜撰。后来我查了一下程季华主编的《中国电影发展史》,其中所写的川喜多长政是一个日本侵略者的不折不扣的工具,他所拍的电影都是鼓吹日本军国主义思想,为日本的侵略行为作辩护的。当然,站在仇视日本侵略者的立场,程季华所用的资料不见得都十分公正。如果此剧对川喜多的描绘属实,倒不失为我们对川喜多长政的另一种认识。
潜力无限,更上层楼
以前看过许瑞芳编剧的《我是爱你的》及《带我去看鱼》,都在表现父母子女间的情感纠葛。《凤凰花开了》一剧中的人物似乎没有纠葛,也就欠缺张力,却多了一份怀旧的情绪。亲情本是人间关系的基础,也是中西方戏剧最常表现的主题。从亲情剧入手,可说是编剧的正途。年轻的许瑞芳潜力无限,我们期待她从「华灯」转型为「台南人」以后,在较为丰沃的条件下,能更上层楼。
剧本之外,在舞台呈现上,鹰架式的舞台设计,有其简单实用的功效,但是太过抽象,给人一种冷而硬的感觉,与家族的温馨聚会色调并不调和,也难以衬托出全剧的写实气氛。幻灯片上也很难体认时代的差异。剧名既然叫《凤凰花开了》,这象征台南的颜色,是否也该在舞台设计上呈现出来呢?
演员的造型贴切,表达自然,都很称职。李香兰外,两个日本人──长谷川和川喜多(由同一演员扮演)──的北京话,似乎太过标准了一点。
因为「台南人剧团」正在尝试破茧而出,走向半职业或职业剧团的规模,成为台南市各剧团的龙头和榜样。我们在付出热切的期望之余,也就不能如既往般地一味鼓掌叫好,应该到了以切磋的态度予以督促改进的时候了。
文字|马森 台南成功大学中文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