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族合唱》的整体氛围是明显的,但就作品论作品、就呈现论观众、就缘起论历史传续却都有太多令人深思、値得讨论的地方,围绕著《家族合唱》所出现的种种,正可以做为云门及文化界深沈的观照对象。
云门舞集《家族合唱》
9月20〜29日
国家戏剧院
不管喜不喜欢,谈台湾的表演艺术乃至文化发展,就无法忽视云门舞集在其中的角色,特定的历史时空、前所未见的表演形式、热情四射的创作者与舞者,使云门当年一炮而红,而云门也没让大家失望,最少他一路迤逦行来,路痕斑斑,老实说,也成就了台湾的另种奇迹。
然而,也许是历史累积所成就的光环,也许是自七〇年代以来就始终有著菁英的护持,愈到最近,我们也就愈看不到云门的讨论,而云门自身在某些人看来虽已是台湾不可被忽视的一环,却也渐有著高处不胜寒的戒惧乃至敏感,云门,在成为台湾骄傲的同时,似乎也成为了它与大家所「不可承受之轻」。
这种感觉有心人更应该能在此次的《家族合唱》中感受到,强烈的历史企图、特殊的素材结合,使这个作品呈现了过去未有的氛围,这些相对于较前似乎为冷的票房,原该激起更多的讨论才是,但最终却仍是云门归云门、观者归观者、艺界归艺界,可以说,只更加印证了这个团体的特殊处境。
其实,围绕著《家族合唱》所出现的种种,正可以做为云门及文化界深沈的观照对象,各种激荡如果无法在此出现,对云门及文化界也恐怕就都是一项警讯。
强力的多媒体撼摇舞蹈的位置
观照可以有作品本身的、可以有观众互动的、也可以有历史传续的,以作品本身来说:
媒材的结合应该是《家族合唱》的最大特色,过去,不乏以照片做为舞台布景者,但运用那么多的老照片,以一种非逻辑却自有其统一性的方式呈现,则属首创,而内容又与这块土地深沈的积淀有关,其所带来的强力与震撼可说无以伦比。然而,问题也就在这里,到底舞蹈会被摆到哪里去?在录影带中我们还可以靠著焦距的拉近将焦点置于舞者,但剧场中,无疑地老照片已成为强力的源头,沉静的「布景」是主体,舞者倒变成了活动的「布景」,也许这点「错置」正是林怀民所要的,也许它是无以解决的一种「意外」,但如何界定这种作品呢?其间的结合究竟还有没有其他的可能性?
相对于老照片内容的「如实」,「活生生」的舞者动作却充满了「不可解」;本来,肢体艺术中可以有太多的「抽象」、「象征」乃至「直接就是动作与肢体」,但此作观者解读的过程中究竟能有多少的「客观」依据?如果不先看看节目单中参与者的「引言」,恐怕这「抽象」、「象征」与照片「如实」间的落差也就会形成另一种割裂,也许割裂正是林怀民所希望的!?而片段的肢体动作或不可解,但整场动作的共同特征──如机械与挣扎的对比,则构成了可与老照片氛围相对应的世界也说不定。但在这里,一个如实的老照片可以片片相叠到一百分钟,而舞蹈呢?去掉了说明象征,这种「动作的一百分钟呈现」是不是并不似老照片般可以如此地顺理成章或理所当然?如果具象多些会如何?如果更抽象些又会怎样?这里可以观照的问题及层面其实很多。
照片与舞蹈之间必须掐的很准,这是这次展演不可避免的技术挑战,但如实与抽象间的「准」其意义究是如何?而旁白录音的出现也很有意思,它的排列似乎比老照片更「随意」,也因此会带来更多的组合空间,词在里面能引起多少回应?还是不同的语言系统其语气氛围已经可以塑造出一定的气氛?
考验多年经营出来的观众群
媒材结合的引用可以引出许多问题,而舞蹈本身的呈现也很有讨论空间,动作的隐喩、象征乃至直接性表达能否预期地传达给观众?而刷牙、口令动作的「赤裸」与其他段落的抽象形成两极的对比,有没有破坏了整体的气氛?当许多观众为「重复刷牙」而笑出来之际,这种笑是苦涩、荒谬的笑?还是纯感官、好玩的笑?
作品中可以讨论的还很多,毕竟,林怀民有他深沉的企图与充沛的情感,这两种东西与表现手法相加,很可以堆叠、可以相乘、可以矛盾、也可以削减,不趁机谈谈,其实是可惜了些。
作品之外,观众也可以是我们另个焦点。
卖座较冷也许来自《家族合唱》的名称与内容吧!但不管如何,沉重的基调处于台湾浮夸的社会,观众较少其实反而是合理的。只是,云门这么多年来的扎根经营,到底与观众之间建立了什么样的关系本是可以做为大家借镜的,而《家族合唱》这种沉重作品对观众也许是一种考验,考验观众的热忱极限到底何在。
云门一千场是个感性的时刻,许多人为没赶上这场而遗憾,但「重复刷牙」的笑声以及谢幕时比起从前,舞作热不起来的掌声,似乎也说明了这个舞作对以年轻人为主的观众群而言是太遥远、太沉重了!也许,年轻人对云门、对林怀民是热情的,但当林怀民逐渐走入了生命的成熟阶段,他生命所关怀的面相又要如何「转化」传递给这些年轻人呢?是不是带他们进入了剧场,感受到这出舞作的整体氛围,在他们的心田中植入些许种子就可以了?还是,云门所企图的严肃深沉已无可避免地在整体社会的变迁中显得有些无奈?云门,这个有历史、有活动力的团体如此,那其他的岂不更糟?
从解读的落差看台湾文化现象
谈到这里,我们也就更不得不扣紧历史传续在这出舞作中的角色。
虽然不下结论,但历史感无疑是《家族合唱》的核心,老照片的直接影像效果带来了相当强烈的时间感,相信连新新人类都可以深刻感受到(这当然与剧场的氛围有关)。然而,在这个基底氛围之上,创作者有意、观者却难以即时把握住其系统性安排的影像投射次序及旁白,到底能这之间起多少的堆叠作用,就不禁令人怀疑;中生代的人在这些影像语言的交错中仍必须不断地用自己了解的台湾社会史来解读,而新新人类呢?如果这个解读不存在,影像与肢体又有前述的「距离」,则观众恐怕就会面临欣赏上的铜墙铁壁。
这个落差其实不只出现于云门,它更是台湾整体面临的尶尬,当中生代以上的许多台湾人正有机会想重写台湾史时,却发现社会急速的变迁已使得「台湾」这两个字的神圣性在消失(更遑论中国),取而代之的是速食、现实及建基在一定经济力的「文化」爱好,当枱面上的人为「认识台湾」吵个不休之时,可晓得新新人类早已将之抛之脑后?台湾社会当然不允许只有这些,而艺术也正可以凸显这种荒谬,只是,荒谬的产生不缘自作品的设计,却出现于不同世代的创作者与观众间,则难免有另一层次的悲凉。
《家族合唱》的整体氛围是明显的,但就作品论作品、就呈现论观众、就缘起论历史传续却都有太多令人深思、値得讨论的地方,坐在剧场中的中年有心人或多或少恐怕都会对上面的一些问题有所感觉吧!而这些感觉甚至还可能「干扰」了当时的欣赏,但可惜的是,就像过去几年来云门的作品般,事后却竟无人加以讨论,是云门太大了?或文化圈疲惫了?还是台湾已过度世俗化了?坦白说,有多少看过的人会思及这些问题,就真可能预现了这三个层次的未来!
文字|林谷芳 文化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