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Tsou.伊底帕斯》中,编导将古希腊剧作家心目中的本性与命运之谜呈现给观众,将人类对自身的疑问,从古希腊时代的追索一直延续到今天。
邹剧团《Tsou .伊底帕斯》
10月4日
北京世纪剧院
天后赫拉(Hera)为了向她的情敌塞墨勒(Semele)──酒神的母亲──报复,派人面狮身女妖司芬克斯(Sphinx)镇坐在底比斯城外的山上,向过路人出一道谜语,问甚么东西早晨用四条腿走路,中午用两条腿走路,晚上用三条腿走路,凡答不出来的人都被牠吃掉。漫游至此的伊底帕斯道破了这谜语的谜底──人,司芬克斯跳崖而死。兴奋的底比斯人将伊底帕斯视为救星,拥戴为王。不幸的是,司芬克斯的谜底──人──其实也只是一个谜面。「人」的谜底是甚么?人是甚么?千百年来,难倒了无数哲学家、思想家、文学家和苦思冥想者。戏刻从来都是表现人及其生存处境的,索福克勒斯的《伊底帕斯王》,也可以看作是古希腊人对这道无解的谜语的感悟与猜测。
逃避命运的悲剧英雄
在《伊底帕斯王》中,伊底帕斯,这位猜破谜底的人自己成了一道猜不破的谜语;被城邦遗弃的人成了城邦的主宰者;城邦的拯救者是它的祸根;主持正义的人是凶手;明察秋毫的人是瞎子。全剧的情节具有深沈的意味,对他人(老王)之谜的探究,正是对自己隐秘的过去的追索。命运的星宿高悬在人类的上空,生命的吊诡抹平了理性的期待与荒诞的虚无之间的界限。人是自己的观念的生产者,意识只是被意识到的存在。任何对人的谜语的答卷,只是一个个指向无穷诠释的中途点而已。
与近、现代大多数研究者将伊底帕斯当作城邦的舵手、意志坚定的君主、与命运抗争的悲剧英雄不同,王墨麟的改编本《Tsou.伊底帕斯》,将伊底帕斯形塑成一个命运的逃避者。他为了逃避「弑父娶母」的神谕,不敢回科林斯。他猜破人面狮身女妖的谜语后被众人劝说留在底比斯,他的射日,他的与女皇尤卡丝塔成婚……都是被动的。当嘲笑「母子成婚」的儿歌四处流传,城邦灾难日深时,他显得无能为力,这是一位后现代意义的「反英雄」。用王墨麟自己的话来说:「古希腊悲剧《伊底帕斯》于我读来,不是主人翁伊底帕斯对于命运的安排,始终以坚持的行动去表现人的抗争意志的壮美,我更感动的是在他坚持的阴处,隐藏著一颗为人所不见的『脆弱之心』」(《场刊、编剧的话》)。对伊底帕斯性格中阴性特质的强调,对「脆弱」作为人性基本内容的承认,既与当代边缘文化、弱势文化、世俗文化的日渐活跃有关,也熔铸著作者本人的切身感受与人生经历。
任何人都无法成为绝对者。对生命的脆弱与有限性,对人的自我遮蔽所造成的悲剧的深刻揭示,在当今这个对权力、金钱、性……的欲望无限膨胀的世界,有著重大的认识论意义。然而,在承认脆弱存在的合理性的同时,必须看到,人的脆弱有时只不外是人的过份自信的另一副面孔;人的逃避可能是一种抗议,也可能是冒进失败后的自我保护。人与世界的复杂性、悖谬性时时提醒我们,尽量避免偏执一方。况且,以逃避置换进取,将执著的抗争转换成脆弱的听天由命,仍然无法逃脱二元论思维的局限。神话世界的鲜明形象及其艺术直观的深长意味,概念,价値,人的状况的双重性与含混性,反而被伊底帕斯形象的单向性所削弱。
联系古今的仪式结构
导演林荫宇最大的贡献在于将全剧仪式化,用鲜明的、直观的粗犷形式和浓烈、真切的情感内容,古朴、神秘的献祭仪式,将对生命奥秘与人类命运的叩问,追溯到遥远的过去,让舞台回响著远古的回声。从一幕老王(尸体)回来的祭仪,二幕女皇尤卡丝塔杀鸡拜祭祖灵的仪式,三幕众人的祈雨仪式,四幕的成婚庆典,五幕宰羊驱除瘟疫的血祭仪式,六幕的人祭……一个个仪式形成一个更庞大的仪式结构,将人与冥冥之中的主宰者联系起来,借以表现某种超越现实层面和文化层面的超验境界。
仪式化作为一种既古老又现代的舞台表现,被当代导演赋予各种完全不同的象征。在《Tsou.伊底帕斯》中,导演借助大开大合,充满动感的舞台调度,现代工业/现代文明(铁链、铁板、金属撞击声)与农牧/前工业文明(土墙、鸡、羊)的平列、错置,邹族祭典歌舞与从车鼓阵、泰雅族陶壶舞中化开来的肢体动作的浑融移用……营造出一种超越时空,难以言说的神秘氛围,将古希腊剧作家心目中人的本性与命运之谜呈现给观众,将人类对自身的疑问,从古希腊时代的追索一直延续到今天。
蓬勃满溢的邹人生命
在古希腊,参加戏剧扮演的人员并不是现代意义的职业演员,而是为了特定的宗教目的而挑选出来的,经过短期训练的自由民。为了保持《Tsou.伊底帕斯》演出原始、古朴和浓厚的神话──巫祭意味,演员几乎全由世代久居在阿里山、完全没有演戏经验的邹族同胞担任。台湾的少数民族大多能歌善舞,但邹族的一些部落性团体庆典(如玛雅斯比),包容著目前少数保有原始风貌的祭仪。那浑厚、沈郁的吟唱,连臂踏歌、自由流畅的反复律动,肃穆、神圣的献祭气氛,呈现出邹人世界那种蓬勃满溢,生生不息的生命力。
从表演上来说,祭仪的神秘力量有利于发挥邹族演员的群性特性和袪除初次参加舞台演出的紧张感。然而更重要的是,重叠不断的仪式组合,将戏剧动作从个体(伊底帕斯)对人的意志和人的命运的探寻,转换成群体(部落、城邦)对人类本性和人类生存状态的追索,从而将舞台表现从男女主人翁个人的悲剧境遇引向更广大的目标,也使歌队成为全剧最重要的角色。
层层超越的群体感知
虽然由于编导者的某种偏爱,全剧敷上一层浓重的女性主义色彩。不仅让尤卡丝塔在老王死后登上女皇宝座,颁布政令,成为城邦的主宰者,而且将本来是单一的合唱队(歌舞队)分成男合唱队和女合唱队,从而增加了女性角色的表演分量,并企图唤起两性在氏族社会权力转换的原始记忆。但在戏剧动作上,男女合唱队对五谷、牲畜、女人神秘凋零的惶恐不安,要求严惩杀害老王凶手的共同呼声,共同为城邦禳灾祈福的生命激情……由一连串的巫祭仪式将他们凝聚成一个整体,使他们超越道德批判、女性主义等社会学层面和恋母情结等心理学层面,传递出某种与神话原型紧密相关的世界感知。通过群体性的参与和群体性的情感体验,共同面对同一种情境,唤起同一种情感,谛听同一种声音,使戏剧行动同某种超时间性的本源联结起来。
値得一提的是初次登台的邹族演员的表演。扮演伊底帕斯的汪启圣的精确细微,扮演痳疯先知的武山胜的沈稳自如,扮演歌队队员的高重英的轻捷灵敏……都属上佳的表现。大多数的仪式化场面都成功地表现了人与天神沟通时那种惶恐与虔诚。当他们抬头凝望天际,两眼放射出奇异的光芒,那种近乎狂迷的入神状态,是任何职业演员依靠演技所达不到的。虽然有些表演动作尚嫌生涩和单一,但表演的认真专注,肢体动作的散漫随意,那种未经装饰、未经雕琢的自然之美、朴实之美,是我这个在专业剧团生活了三十多年的职业观众所极少见到的。
为了参加此次联合演出,邹族同胞专门成立了阿里山.Tsou剧团。这是台湾有史以来的第一个少数民族现代剧团。《Tsou.伊底帕斯》的演出,是跨出台湾少数民族传统歌舞表演将祭典歌舞与现代戏剧结合的第一步。由莫俄.北勇西(汪幸时)先生翻译的《Tsou.伊底帕斯》的邹语台本,不但是第一个邹语剧本,也是邹语文学一种崭新的形式,其意义将越出戏剧的范围,在邹族民族文化的承传与发展,在海峡两岸文化交流史上,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记。
文字|林克欢 北京青年艺术学院院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