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中、港、台及其他的华人文化地区,在身份认同的政治潮流下,重新检验个体存在与不同华人文化之间的矛盾,因此跨文化的交流有其必要性。但主其事者的菁英式做法,却使「中国旅程」的题旨导引出一个混合欲望、政治及权力的场域。
荣念曾在「中国旅程II九八」演出特刊的「前言」里,如此写道:「我觉得像在造一只船,然后请大家一起去一次旅程。」(p.4〜p.5)
这个口气听起来,就好像他是东道主了,而且,这位东道主是在船上请客吃饭。再回头翻看演出特刊的第一、二页,无论是主人方面出钱出力的单位,或宾客方面来自东、西半球的名单,俱为一时之选,甚至可以说是一批名流化的文化菁英,绝对做到了「品牌保证」。你一定想到了《铁达尼号》,大家明明知道这是部煽情、俗套的电影,但是它依然有本事拍得令人拍案叫绝。而「中国旅程II九八」是不是也能够做到,大家明明知道荣念曾布的是一个弥漫著欲望、政治及权力这些氛围的局,但是它依然有本事超越这些迷离的符码,回归到艺术的原点吗?
一再转型的论述权力
每一日「中国旅程」的节目演罢之后,随即在演出现场展开一场创作者、评论者及观者的三边会谈。这种被主办单位定名为「演后谈」(post-performance Discussion)的对话活动,在台湾小剧场里由来已久。时値解严后,无论在议会、街头或剧场里,大家都有话要说,那真是一个众声喧哗的年代。尤其在小剧场,可以从场内一路谈到再找一家店坐下来继续谈,那也真是一个大鸣大放的运动阶段。一阵狂飚过后,十年小剧场运动终究是被总结掉了,然而它的对话文化,却在台北文化新贵的「诚品书店」发扬光大起来。若与彼时似乎是烽火遍地的「革命」氛围比较,「诚品」的对话文化显然「学院派」多了,如同「中国旅程II九八」策划的「演后谈」,学食菁英的论述权力显然在这样的场域里一再被建构化。
当代艺术依赖学院论述而得以扩大生产,它不只可以转换为文化理论,甚而通过文化理论,还可以制造出各种文化批判。然而,要注意的是有时候也会有「过度诠释」的问题产生。什么是非戏剧观点?什么是戏剧观点?这是在学院论述里经常难以区分的。
如何界定「一个表演」
荣念曾在这次活动推出他的最新作品:《石头记九八备忘录》。以作者论来看他的新作,《中国旅程》做了十次(1979〜1998),几乎都是以「毛泽东」、「中国共产党」、「中国无产阶级革命」等概念来处理他喜欢谈的「中国文化深层结构」这个主题。在他写下的《石头记再现记前记》这个表演文本里,提到友人「高」说的:「中国语法里的四字成语……无论形式和内容都充满封建压力,这里面的传统保守文化价値观念根深蒂固,要改都改不了。」这又碰触到荣念曾最擅于表现的中国文化与中共政治的关系,所以,他将「高」的这一番话在新作里做出观感。
但是,这个可以说得上是一个陈腐的概念,怎么创造出一个前卫的形式来演出新意呢?十年前,「进念」的作品在这方面,把形式与内容统一起来的美学创造,被认为是具有前卫性的。十年间,不断在原地打圈的内容呈现,并没有发展出新的表现形式。十年后,看了他的新作,令人备感哀伤,在这样的主题表现上,似乎是欲振乏力了。若以荣念曾一贯使用的语言逻辑,或许他将问道:什么是表演?什么是美学?做到了表演美学会不会就突破?因此,我们是否还是要回到什么是非戏剧观点?什么是戏剧观点来界定「一个表演」的意义何在呢?
「集体经验」尙待厘淸
然而,这出《石头记九八备忘录》只由文革记录片与革命歌曲综合而成的「经验和记录,敍述和评论,个人和集体,回忆和历史里的时间」(作者语),在「演后谈」却是被学院菁英高度肯定为类经典的作品。前面提到的:什么是非戏剧观点?什么是戏剧观点?是否必须先做好厘淸,或者根本不必厘淸,才能解决观者与评论者之间极大的落差呢?那么,我们倒想看看荣念曾到底要搬出什么菜来请客吃饭?
他在演出特刊的「前言」曾写道:「过程中,很可以是在比较彼此的Table Manner(餐桌礼仪),印证彼此对规矩和仪式的做法和想法;有了这集团经验之后,跟著,或许可以一起面对集体关注更深远的问题,譬如文化、文化交流和其机制的问题。」从他不断强调的「旅程」到「交流」,倒是让人看出了他这次在船上宴客的大菜,既是华人最嗜吃,亦是足以令老外食指大动的「文化」。在他精心策划的船上派对里,所谓「文化」就变成一种「餐桌礼仪」来具体呈现。但是主人忘了在订游戏规则时注明是中餐礼仪?或是西餐礼仪?中西合璧也可以呢?
艺术隐现政治意味
主人的美意,并没有获得客人善意的回应;论水平,这道大菜的佐料因来自不同地域,风味自然就会千奇百怪,独立处理还好,偏偏主人又喜欢出「题目」考客人,一样的三道「问题」,一样的「一桌两椅」,酸甜苦辣炒成一盘。有人信手拈来,思考平面化,形式也过于简单;有人答非所问,既无一桌两椅的隐喩形式,更缺乏文化深层思考。但是端上来的大菜,主人已经把「文化」的菜名隆重其事地冠上去。剩下来的就是每位宾客只要把「餐桌礼仪」做好,达到宾主尽欢就可以了。做为观众,他的责任就是在宾客的「芳名录」之中,选出一位「餐桌礼仪」最有风度的「教养者」即可。
跨文化交流是有必要的,而且当前中、港、台及其他的华人文化地区,在身份认同的政治潮流之下,重新检验个体存在不同华人文化之间的矛盾,更是有必要的。但是,主其事者的菁英式做法,却使这个题旨引出一个混合着欲望、政治及权力的场域。「中国旅程」这个已做了两届的华人艺术节,其实做的是香港回归中国之后,如何运用剧场的文化空间,重新整合华人文化、艺术界的学院菁英,在以荣念曾为主导下,建构一个新的,并且具有当代况味的文化政治学论述。艺术与政治的关系在这里,似乎找到了令人思索的答案。
文字|王墨麟 身体气象馆负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