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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轻舞者在舞台上刻意形塑出原住民身体的原始自然健康,与老年人的深沈、庄重形成明显的对比。(林凡妤 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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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地歌舞的地图政治学

即使山地歌舞通过这样策略的运作,而达到不断再现之目的性,我们担心的却是,保存下来的所谓传统文化,只是一组动作的外在呈现,而原住民身体终究在新的政治神话之中,被建构为台湾人四百年最后救赎的祭品。也许有一天,原住民将发现到汉人帮他们保留下来了舞蹈,却把他们的身体流放了。

即使山地歌舞通过这样策略的运作,而达到不断再现之目的性,我们担心的却是,保存下来的所谓传统文化,只是一组动作的外在呈现,而原住民身体终究在新的政治神话之中,被建构为台湾人四百年最后救赎的祭品。也许有一天,原住民将发现到汉人帮他们保留下来了舞蹈,却把他们的身体流放了。

台湾原住民在早期出现于台湾汉人的眼前,被称为「山地歌舞」的祭典歌舞,都是在一些具有强烈的游艺化,并且俗世倾向的审美经验之下,以片面的、化约的编排手法将之翻转在舞台上。通过这样汉化的审美经验,所形塑出来的台湾原住民的身体图像,竟成为了台湾这个「美丽宝岛」的国家版图,进而虚饰化为「世外桃源」的地理意象。

国境边陲的身体倒影

六、七〇年代,每当大型的「自强晚会」在中华体育馆举行时,都有一个「五族共和」的团体舞出现,把会场气氛堆砌到似乎让每一个人都可以感受到心中一幅大中国的地图浮起。同时,军中艺工队也常出现一个「忆苦思甜」的形象舞蹈,从北伐、抗战、剿匪、到反共抗俄;其中在「反共抗俄」这一段,为了歌颂台湾是「反共堡垒」、「自由灯塔」,免不了又让山地歌舞出场热闹一番。台湾原住民的身体,在这里被戳印下了国家版图的标记。相对于「五族共和」团体舞所勾勒出来的一个大中国的地图,台湾山地歌舞是比较在中心之外的国境边陲,往域外投射出去的一个身体倒影。

中国/台湾这两个同文同种的国族,在这样把歌舞/政治合而为一的国家祝祭里,各自的地理意象,都被化约成为一目了然的身体图像。不管是「五族共和」中的汉族,以古代服装所浮夸的宫殿化/大汉化,或「反共堡垒」中的台湾原住民,以山地歌舞所虚构的世外桃源化/民粹化都足以说明台湾前反共时代,国家政治是如何巧妙地利用民俗化、游艺化的歌舞表演,来达成书写国家地理/领土意象之目的。

世外桃源的地理意象

台湾在解严后的后反共时代,国家版图基本上是以「美丽宝岛」为基盘,通过「五族共和」所建构的大中国地理意象,渐为所谓「四大族群」(注)所建构的台湾岛屿地图取而代之。国家地理/领土的书写策略,亦同样延续了前反共时代/将台湾打造为「美丽宝岛」的国家版图,而国境线也在核废料贮存于兰屿岛之后,重新划定台湾本岛成为一个中心部位。因此,后反共时代的「四大族群」主义延伸出来的「美丽宝岛」这个地理意象,复制了前反共时代「五族共和」的国家象征神话,譬如:南岛语系及台湾文化的原点,或平埔族及台湾人的母亲等等,日耳曼血统论的炮制。山地歌舞自然就「政治正确」地,不再尶����地被「五族共和」虚置为躱在大中国汉族背后的一个隐形的身体,而理所当然地将「美丽宝岛」饰化为「世外桃源」的地理意象。

最重要的传统文化

自「原舞者」舞团成立以后,山地歌舞一时蔚然成风,甚至超越代表台湾本土戏曲的歌仔戏;它不断出现在公共领域,从国家机器(无论中央或地方)各式各样(无论节庆、运动会或公益活动)的祝祭场合,到媒体广吿(无论报纸平面或电视影像),我们可以从中解读到山地歌舞似乎取代了某种政治宣言。然而转换到原住民(前反共时代被称为的「山地人」)本身面对这种现况改后的思考逻辑时,基本上套用的是一成不变的汉人的政治话语,竟而族人自己也认为是在进行著一项传统文化被保存的庄严工程。

直至目前,专家山地歌舞的直接观察,虽然肯定其为原住民最重要的传统文化,但是也用了比较多的「人类学」(其实也是「异国情调」的同义词)观点在下结论,就使得神话意识已经从身体丧失的都市人,很容易误读山地歌舞是有一种规则为旋律可以被记录保存的。

十八世纪末期,欧洲的浪漫主义为了对新古典主义的批判而兴起,民俗舞蹈及民谣中的自然精神重新被重视,许多国家纷纷在人类学的「博物馆」里成立了所谓的民俗舞蹈硏究部门。然而,专家们后来不得不面对一个事实,即是,民俗舞蹈只要从原本的环境抽离,就无法保持它的形式和内容。民俗舞蹈为配合不同的人或不同的时空而进行的表演,原来的舞蹈机能亦将随著改变,到最后终将形式也改变。这样的历史经验吿诉我们,民俗舞蹈若是为了配合猎奇的都市人观赏,舞蹈的模样相对也会改变。

有生命的传统舞蹈

山地歌舞在形式上所呈现的一种特定的规则旋律,是与不同的社会机能有关的。这个社会机能的构成是所属集团的目的性与个人欲求的结合体,前者不仅是把动作依样画葫芦出来,而且必须做到力度、机敏、优雅的纯熟地步。因为只有如此才能表示对神的敬意;后者则追求一种即兴,自由旋律的恍惚情境。因此,所谓「规则的旋律」,必须用自由的身体旋律去理解,它不像芭蕾舞强调旋律的确定性,意味著文明化/西方化的概念;我们可以从祭典舞蹈看出来是以歌(吟唱)为主,有歌的舞才是真正的祭典舞蹈。歌是可以即兴唱的,舞也是可以即兴跳的。身体在这里取得了一定的主导权,恰恰不是专家强调形式保存于文本再现的经典性。即使是最传统的民俗舞蹈,只要不同的人来跳,变化也会在缓慢的过程中发生,更何况像山地歌舞这种祭典舞蹈,不是跳给神看的,一定会变化,局外人想尽力保存传统亦是枉然。

处于当代的压抑之美

从「原舞者」舞团最近的演出《牵INA的手》,我们看到原住民年轻一代的舞者与年老一代的原住民,同时出现在舞台上表演传统的山地歌舞。年轻舞者以脚踏地的节拍感很强,动作乾净而俐落,加上脚铃声,颇能将一股原始意味渲染出来;但是,老年人却是动作轻巧地盈盈而行,由她们的身体散发出另一股庄重的氛围。山地歌舞的动作形式单纯,因而如此的神韵是很重要的,否则就徒具形式了。九族文化村表演的山地歌舞,就像在《牵INA的手》中的年轻舞者,不只放纵地唱,更放纵地跳,刻意形塑出原住民身体原始/自然的健康图像,若与老年人的动作,在圆润之中带有一份因为感情的抑止而积存的庄重比较,我们更感动于从老年人深沈、积厚的声音与动作,渐渐体会到少数民族的身体,历经诸样历史的压仰而积淀的成熟度。

其实,舞蹈不过是一组动作的外在呈现,而让身体内部幽然的古老记忆苏活,才能展现出原住民的身体在当代所处于的一种压仰之美;这就跟身体历史的厚度有关了。

被政治流放的身体

当前在台湾吹起的一阵山地风,吹动的是政治风见鸡的指向,其实是与原住民传统文化保存这个庞大工程的指涉意义无关,尤其原住民在汉化审美经验的影响下,也就是将之表演化/娱乐化,以满足都市人的猎奇欲望。因为唯有如此,才能直观地把原住民身体中予人以原始情趣彰显出来。表演化的身体逐渐异化为官能上的视觉愉悦,也逐渐把原住民传统在文明开化之下的压抑感去除化。压抑并不意味著哀伤,它恰恰是一种深沈,属于私我的(相对于他人的)发扬出来的一种存在意识所营造的历史记忆=心理空间;非原住民者(非泛指具有原住民身份之外)不可能让自己的身体进入此种情境。压抑正是让这样幽然的古老记忆苏活起来。从而升华为一种即兴,自由旋律的恍惚情境。

当山地歌舞最终走进表演化的政治场域,却仍一厢情愿地以为这是在保存传统文化的话,其实彰显的是分布在岛国版图上面的地理意象。即使山地歌舞通过这样策略的运作,而达到不断再现之目的性,我们担心的却是,保存下来的所谓传统文化,只是一组动作的外在呈现,而原住民身体终究在新的政治神话之中,被建构为台湾人四百年最后救赎的祭品。也许有一天,原住民将发现到汉人帮他们保留下来了舞蹈,却把他们的身体流放了。

注:

四大旅群:原住民、闽南人、客家人、外省人。

 

文字|王墨麟  身体气象馆负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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