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不论《征》剧有多少问题和疑点,李国修绝妙大胆的角色扮演,实足以自成一出耐人寻味的喜剧。然而编导偏偏放弃经营强而有力的戏剧结构,大量附加许多了无新意的议题,硬生生地套入「戏外戏」的彩排场景,破坏了全剧的张力与节奏。
屛风表演班《征婚启事─华丽版》
87年5月29日〜6月1日
台北社教馆
不管《征婚启事》想呈现的主题有多么严肃,或是对社会的关怀有多么挚切,整出戏在混乱的形式,粗劣的动作,以及一大串的陈腔滥调充塞之下变得繁杂、拖滞、滥情。三个多小时的演出中,能让人耐心等待的只有李国修所扮演的二十位「求偶」角色和他那保证会笑到脱肠的「世间寂寞奇男子」成功的刻划。且不论《征》剧有多少问题和疑点,十分确定的是李国修纯熟的演技足以超越「只会搞笑」的刻薄评语。
错置的手法与过满的语言
可惜身兼编、导、演于一身的李国修却偏偏放弃强而有力的结构,大量附加许多了无新意的议题,再硬生生地套入「戏外戏」的彩排场景、拉拉杂杂的乌龙制作群和无聊的闹场片段,破坏了整出戏的张力和节奏,有如繁枝芜叶遮蔽了鲜明的结构主干。难道观众在看完李国修使出浑身解数饰演了二十个角色后,还不能意会到「戏剧与人生」相互辩证的主题?矫情地营造两个对峙的世界──稳定、连贯的戏中戏与焦虑、失序的戏外人生──让人不禁要问:到底「戏」在哪里?剧中女主角浅显通俗的台词:「我演好了所有的角色,却唯独没有演好我自己。」被视为创作的箴言,大费周章地吿诉观众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舞台上的戏可以停演,人生的戏却永无止息。《征》剧紧抓著陈旧的手法和观点,一味地采用通俗情节并凌乱地散置粗俗亵玩的动作,只能换来观众几声乾燥的笑声,显露创作者对自己没有信心,也对观众没有信心。
镜子和面具,两项在剧中最鲜明的视觉意象,不但没有引发出重复/重叠(doubleness)的特质,反而成了粗糙的道具。剧中台词一再平铺直敍戏剧/人生角色扮演的矛盾与悲哀,大刺剌地欲主导观众认同其观点,未能跳脱陈腐的说教模式与传统的以主题概念出发所衍生的情节。当女主角(万芳饰)站在立地镜前背诵一段对人生的虚幻和生命的失望长敍独白后,再淸唱一段不怎么感人,也不通顺的「主题曲」,如此媚俗的意象(kitschy images)与过满的语言扼杀了观众的想像力、塞满了可供哲学思考的空间与留白,同时亦掉入了意识型态的框架之中。相同的,剧终骤然出现的蓝天白云布景,所有的演员慢慢地将白色的面具戴上,有如多余的注译,令人想起小学作文最后一段仓促生硬的结论。反观李国修所扮演的二十个不同的角色,正是一张张裸露的面具(naked masks,引用皮蓝德娄剧作集的名称),更贴切地表露人生与戏剧的隐喩。
比重失调、形象刻板
至于李国修企图藉著《征》剧来剖析性别议题(参见节目单第8页),颇有浮泛不实之嫌。相同地,导演不放心观众的思辩能力,害怕大家在哭过头后忘记剧中的「深意」,急急忙忙替观众下结论:「二十个男人,其实只有一个男人,他们都很寂寞。」何需画蛇添足?当然,最重要的原因是男、女两性所呈现的对照关系比重失调。李国修扮演的应征男人鲜明逗趣,成了全剧的焦点;而万芳在前半场几乎只是个问问题的机器,表现女性被动的刻板印象。二十几套不同的服装无法立体万芳呆板的表情和生涩的演技。换句话说,观众无法看见两性在婚姻和性议题上彼此知性的互动与感性的交流。尽管在下半场重心移至万芳身上,然而在过多的滥情片段以及过腻的感伤独白,以至到最后的全盘崩溃,难道是要加深「女性是弱者」的歧见?再看看剧中其他的女性角色,导演(杨丽音饰)、女同志(刘珊珊饰)皆饱受感情的纠葛,个个伤痕累累,不然就是服装助理小妹老被戏谑吃豆腐,学者的抗议始终被大家视若无睹,甚至连原著者陈玉慧的出现都带著女作家刻板的浪漫缪斯形象。《征》剧的女性角色深陷在对女性既有的偏见:情感的囚犯,不是性压抑,就是性玩物,不然就是有脑袋的怪物。
同样的,剧中男性的角色也停留在无聊男子或不负责任、没有担当的负面描述。至于李国修所饰的诸多「奇男子」,如「浪漫的中年人」、「不好意思的处男」、「六十岁的将军」、「有充气娃娃的学者」、「提供性趣的男人」等等,多半是萎而不刚、胆小好色的卡通式人物,是高度物化假想的成品。难道希望女性观众在那一连串的「我妈妈说」的台语俗谚大接龙之际,「偷窥」到「学历很低的男人」潜在的恋母情结吗?全剧没有提供新的视野、没有任何挑战和尖锐的观点,男、女角色皆是典型的刻板形象,节目单上谈及的性别议题在剧中没有看到。
舍本逐末、隔靴搔痒
五年前首演的《征婚启事》,今年再度出击,并且预期在二〇〇三年作第三度的演出。很可喜的是屛风表演班能够有勇气重新审视过去的作品,并且又有前瞻的视野规画未来的方向。类似「定目剧」(reper-toire)的展演方式对没有太多现代戏剧史料的台湾是一种値得赞扬的作法。但是就如《征》剧副标题「华丽版」所示,新版的制作在于大力提升其舞台视觉效果,以作为「国际剧目的暖身作品」(节目单12页)。至于用不锈钢代替木料,只会让景片道具更坚固而非更华丽,用电脑彩色喷画只是省时方便,而不会让布景更写实,而打出同步英文字幕仅代表对外国观众的友善,跟国际化没有任何关系。硬体制作的改变除非是以整体艺术效果作考量,否则只是些枝微末节,舍本逐末的作法。屛风表演班此次旧戏重作反而忽略了删减或更新许多过时的人物和片段。乌龙制作群一再叫错Cue,打错灯,换错景,放错音乐,穿错服装,频率式的出现中断,令人神经疲乏,难道五年来台湾的戏不好看只是制作群的散漫?陈馆长、警察、女学者的干涉、闹场在五年后的今天,大大减低了讽刺性与尖锐性。台湾整体戏剧环境的不专业何必推诿到外在的政治干涉(台湾老早就解严了)或加深剧场界与学术界的误解。当然,这些都是笑话,可惜隔靴搔痒,不能达到嘲讽的目的。
纵观此次的演出,提出几点浅见:
㈠一个好的喜剧绝非靠一些冲突、哭喊等伪悲剧元素(pseudo-tragic elements)的包装,就会使整个戏更有深度。李国修大胆绝妙的角色扮演,足以自成一出耐人寻味的喜剧。也提供台湾观众一次难得的演技飨宴。
㈡在没有适度的情绪累积之下,恣意在舞台上并置两个不同类型的戏剧动作,无法达到悲哀交杂的多面向人生观照(契诃夫的手法)。如剧中右舞台大演感伤戏,左舞台并置剔牙吃便当或是用手电筒照别人屁股,如此处理毫无必要且手法低劣。
㈢戏剧是戏剧、人生是人生。戏剧之所以迷人在于它高度的揑造与虚假(fabrication and artificial-ity),是所有艺术当中唯一非人生的创作却又逼似人生。
㈣戏剧的演出不需附加任何议题,作品的诠释在于观众。
㈤混杂绝不等于暧昧。
文字|居振容 台湾大学戏剧研究所助理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