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上海昆剧团和美国林肯艺术中心等联合制作的全本五十五出《牡丹亭》,在中国大陆演出后,不得「通关」赴美。关于这件公案,是一场权力对艺术的挑战,结果如何虽无法断定,剧团、媒体、跨国制作等在事件中的立场、是非,却可以让我们追索此─「公案」的来龙去脉。
题解
以公案这个字眼来评说备受海内外传媒关注的「《牡丹亭》事件」,并不意味着我们将充当真理的代言人。作为目击者,我们有幸亲眼目睹了发生在世纪末的这场案件的来龙去脉。我们相信,对于任何是非曲折,时间──永远是最好的、也是最终的裁决者。
关于这件公案,我们确信,它实际上是一场权力对艺术的挑战。至于结果,我们却无法断定:究竟哪一方才是这场挑战的最后赢家──如果有赢家的话!
背景
由上海昆剧团和美国林肯艺术中心、法国巴黎金秋艺术节、澳大利亚悉尼艺术节、香港艺术节联合出品的全本五十五出《牡丹亭》,系由林肯中心斥资五十万美金制作,美籍华裔导演陈士争执导,上昆第三代靑年演员担纲主演。我们不知道美方是基于何种缘由,而选择了这样一部中国式的古典爱情故事,作为七月七日林肯艺术节开幕式的首演剧目。但有一点是肯定的,他们在选择这部经典名著时,没有拘限于一种「鸡犬声相闻,老死不相往」的狭隘的民族主义立场。相反地,是把它视为人类共同的艺术,就像中国的长城一样,被纳入世界性的文化遗产之中。这样的观念可以用如下的命题来表述:世界是个地球村,We are the world,我们是世界!
不过,上昆的主管人员却在不经意间,流露了一句让众多持民族主义立场的道德之士殊为扫兴的闲话:「如果没海外团体的介入,是绝对不可能复排全本《牡丹亭》的,不光因为我们对汤显祖的原作没作过深入的硏究,而且剧中人对性爱的大胆追求,也是一个禁区。」有迹象显示,正是这段话里面所蕴涵的诸多事实,才给日后执行口诛笔伐的刀斧手们,留下了种种推理和抨击的线索。
创意与复古
没有什么比「改革」这个字眼,更能够准确地描述九〇年代中国社会的时代精神了,戏曲也不例外。我们曾经乐观地以为,中国戏曲艺术在川剧《潘金莲》、京剧《曹操与杨修》、淮剧《金龙与蜉蝣》以及昆剧《司马相如》等等新编戏的努力尝试之后,有可能成功地完成传统戏曲现代化的必修课程,从而迈入一个历史新纪元。然而,之后的事实却说明,这只是一种天真的梦想,因为在传统戏曲向现代化转型的旅程中,它所迈出的每一步,都是以对古典戏曲美学原则的破坏和牺牲为沉重代价的。几乎所有的新创剧目,都祭以改革的旗号,并以改革的名义,对古典戏曲进行一场惨不忍睹的外科手术刀式的革命。很自然地,它便遭到了捍卫古典主义艺术理想人士的质疑和反诘,尽管他们在人数和地位方面,都无法与主流社会的改革人士相抗衡,而且历史注定了他们永远都是一些失意者。但无论如何,我们都应该由衷地向他们表示致敬,正是由于他们的存在,中国传统戏曲在它的转型过程中,才没有被扭向一条南辕北辙的不归路。
必须说明的是,以上这段无关本案宏旨的旁白,被我们刻意放置在这里,它绝对不是多余的。或许从这个角度,我们才得以比较准确地理解《牡丹亭》的这场功过是非。关于陈士争,除了他曾经是一位花鼓戏演员之外,在此不打算过多涉及有关他的私人档案。他曾和北京方面有过一次合作,导演过一部古希腊题材的京剧《巴凯》,那是一部非常拙劣可笑的闹剧。在中国剧坛上,充其量不过是一缕过眼烟云而已!因此,从陈士争执导《牡丹亭》的一开始,上海媒体就对他嗤之以鼻,保守的古典主义者乾脆就投下了不信任票。
但是,陈士争的美籍华裔的身份,却使他的导演构想里,隐含了一种西方文化的视点,即以一只陌生化的西方人的「眼睛」,来看待我们因习以为常,而视若无睹发生在中国古典戏曲舞台上的剧场艺术和演剧方式。这是一只尊重并理解古典戏曲美学原则的「眼睛」。有这一点,也就足够了!因此,当六月九日剧院的大幕打开时,在人们的眼前便出现了这样一幅景象:三面封闭的镜框式舞台,已变易为一座明式江南私家花园内的水榭歌台。亭台正中垂挂着绣有「出将」、「入相」字样的挑帘,美仑美奂俨然一座古戏台。左右两侧各有两个遥相呼应的副台:右侧为开放式的演奏区,左侧既是剧中人的演出区,也是演员的化妆候场区。楼台下,池水荡漾,波光流动,有鸭子戏水、锦鳞游泳,潺潺的水声和啾啾的鸟鸣相映成趣,一架带着农耕文化特征的水制水车正静静地停在水池里。深长的后台两侧,遮档观众视线的布幔全部撤走,打开了灯光。观众能看到一个中国戏班在上场前的一切内幕活动。
开场后,刚刚还在台上做戏的龙套,一会儿已满场为观众续水泡茶。穿着戏服内衫的生、旦们,片刻之后又在伶俐地向观众抛掷手巾……。很显然,这种时空可以自由想像和转换的舞台结构,使中国戏曲的写意特质在这里得到了最大限度的运用和呈现。置身在这样的情境中,你的身心可以感受到一种悠悠然如田园牧歌般的的闲散和优雅。这是导演所着重营造出的明朝士大夫在家居生活中的一种从容不迫的观剧氛围。它从纵横两个方面,凝缩了一部中国剧场文化史。
所有这一切都是新的,所有这一切又都古已有之,陈士争把他的这一创意称之为返朴归真。这种可称之为复古精神的艺术创意和思维,实际上倒可以促使我们领悟到:真正的「戏曲革命」应该是充分遵循和运用戏曲美学的游戏规则,而不是以「革新」的名义削弱它、破坏它。就此而言,陈士争不仅为中国古典戏曲的魅力赢得了声誉,同样也赢得了持保守立场的古典主义人士的尊重。
在这里,复古与创造同义。
三大媒体
《解放日报》、《文汇报》和《新民晚报》系上海新闻界除电视以外最主要的三大媒体。其中《解放日报》为中共上海市委机关报,《文汇报》为资深老牌的文化新闻报;许多年以前,它因为发表姚文元的《评新编历史剧〈海瑞罢官〉》一文,而吹响了十年「文革」的第一声号角。《新民晚报》则为目前中国大陆发行量最大的晚报,远及美国、港澳等地区。即将公开挂牌的「文汇.新民联合报业集团」,不仅是上海、也是目前大陆报业资产重组后,实力最为雄厚的超级传媒之一。此三大主要媒体均拥有广阔的传播空间,并在公众社会生活中,具有强大而深远的影响力。
「6.20事件」
五十五出全本《牡丹亭》在连续上演了三天三夜六场之后,于六月二十日遭到了由意识形态部门掌控的三大媒体的强力弹劾。尽管动用媒体的舆论来左右公众视听的举措,并非始于今日,但三大媒体用以抨击《牡丹亭》的批评术语、逻辑和文体,却依旧骇人听闻。弹劾者认定,五十五出全本《牡丹亭》犯有宣扬色情、封建迷信,展示腐朽糟粕以及丑化少数民族形象等数大罪状。具体来说:一、在《道觋》一出中,「导演将原本掩藏在文言文中比较隐晦难懂的色情内容,通过白话和动作淋漓尽致地表演出来,让剧中人石道姑绘声绘色地描述自己作为『石女』的新婚之夜的全部过程,不堪入耳。」二、在《闹场》一出中,「导演刻意安排了汤显祖原作中并没有的渲染封建迷信的场面──大出殡,在广场上又哭又闹,还用火焚烧纸人、纸钱 ……。」三、在最后一场《圆驾》中,「导演毫无必要地用较大篇幅让扮作妓女的演员自然主义地表演淸晨倒马桶的情景」,「最后,她们将马桶中的水泼进台前游着鸭子和金鱼的水池。面对这种故意展示中国人落后愚昧的表演,一些观众觉得恶心,简直想呕吐。」为此,弹劾者认为:全本《牡丹亭》的上演,纯粹是为了迎合某些外国人对中国人的偏见和猎奇心理,对经典名著所作的一次惨无人道的践踏和破坏。
鉴于上述严重情况,上海文化官员要求陈士争停演修改,以便保证不再违背汤显祖的原著精神,并剔除有类似色情、糟粕之嫌的恶俗表演。陈士争表示,他对《牡丹亭》的爱情主题是以极其严肃的态度来加以诠释的,是完全尊重原著并忠于原著的。对于他来说,这部戏甚至是不是昆剧,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它是不是《牡丹亭》!因此,除了对一些细节,可以作技术上的调整和修改外,他完全不能接受报界丢给他的一头脏水。更何况整个舞台演出的艺术构思,完全是建立在原著的时代、社会、生活和思想、风俗等基础上的,是一个完整的创意,牵一发而动全身。倘若以为可以将它予以重新加工、组合,那便成了七宝楼台,拆碎不成片断矣。
由于观念和认知上的差距,双方的沟通没有(也不可能)达成任何共识,于是原定于七月赴美首演的计划,最终便宣吿搁浅。为了尊严,上海文化官员宣布:如果陈士争不能如约修改《牡丹亭》,上昆将重起炉灶,务必以不同凡响的全新面貌,将五十五出全本《牡丹亭》展现于昆剧舞台。
也许,这是一种必要的尊严,但和艺术已经无关了!
功过与是非
《民生报》的纪慧玲小姐在报导《牡丹亭》事件时,有一点误解:「陈士争导演的创新手法,让保守人士受不了。」事实上,策动和弹劾《牡丹亭》的,恰恰不是保守人士,而是中国剧坛上占主流的「改革人士」。他们曾竭力鼓吹向古典戏曲发动一场革命,以为只要通过艺术形式上的创新或包装,就可以不费吹灰之力,挽狂澜于既倒。因此他们对一切创新之作,都积极予以讴歌和赞美,至于文本内容,他们坚信,只有深刻的教育哲理或思想意义,才是艺术应该日夜企求的终极目标。然而,现代艺术思想的发展,却击破了这种痴人说梦的妄想,艺术不是圣经,也不是教科书,更不是真理。艺术只是艺术,它不承担挽救人类的伟大道义和责任──太沉重了。因此,三大媒体对《牡丹亭》的抨击,企图以非艺术的观点来论证新版《牡丹亭》在艺术上是站不住脚的,那何止于风马牛不相及。于是此刻便出现了极为戏剧性的一幕,一些极端的古典主义人士──我们把他们称之为《封神榜》里申公豹式的古典主义人士,他们仿佛是一对白发宫女,永远浸淫在对往昔繁华岁月的追忆之中──第一次受到了主流人士的礼遇,他们被要求从戏曲艺术的美学立场,来指摘《牡丹亭》的荒谬与罪过。这样,五十五折全本《牡丹亭》就有趣地遭到了来自「改革」人士(主要是意识形态)和古典主义者(主要是艺术美学)两方面的夹击。
应该承认,陈士争导演的《牡丹亭》并非无懈可击,正如三大媒体所攻讦的那样,他在〈闹殇〉、〈劝农〉、〈圆驾〉等场戏中,毫无节制的场面调度和哗众取宠的杂耍、玩闹,都成了引人诟病的笑柄。所有这些,都表明陈士争只是一位有才华但不成熟的优秀导演。
然而,我们担心的是,「六二〇《牡丹亭》事件」也许只是历史上偶然的一次,但我们却无法肯定,它会不会是最后一次。于是,在我们的心中,便渐渐地有了哀伤!
注:引文一、二、三均载于1998.6.20的《解放日报》、《新民晚报》、《文汇报》。
特约撰述|李之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