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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念林博秋导演

林博秋先生走了。在参加了他的吿别式后,我一直在想,这位典型台湾文化人走的时候,是如何看待他自己的一生?……

林博秋先生走了。在参加了他的吿别式后,我一直在想,这位典型台湾文化人走的时候,是如何看待他自己的一生?……

近八十年人间岁月中的最后二、三十年,林博秋避居在莺歌中湖的深宅大院,位置偏远,有些遗世独立的意味,而这样的生活其实也是无奈的选择。初见林博秋,光从粗犷憨厚的外型,很难想像他曾经在台湾的影剧文化中扮演重要脚色。书房里摆满日文书籍与各地搜集来的民艺品,言谈中常夹杂著日语,不会(或不肯)说国语,有些传统仕绅的高傲。但是交谈之后,却立即感受其质朴、风趣的一面。他的语言俚俗生动,非常吸引人。我第一次打电话找他,客气地说要去向他请教,他立刻接了一句:「欢迎来请教兼食午(餐)。」俗又有力的谚语,立刻拉近主客之间的距离。

剧场里燃烧艺术热情

虽然贵为富家子弟,但林博秋一点也不似温室花朶。他丰富的人生阅历起源于从小对矿场工人生活的观察与关怀。二二八之后,许多不同行业的人为了避难,也到林家的矿场当矿工,林博秋经常跟他们接触,无形中也增加敏锐的社会观察力。他所处的时代是台湾近代变革剧烈,热情文化人在为台湾文化找寻出路的时代。与一些激情的文化人相比,林博秋的性格毋宁是属于浪漫而温和的类型,有其任性、随兴的部分,但也有保守、退让的一面。他在新竹中学念完四年级之后,到东京留学,先进入日本大学附设的高中部,毕业后再入明治大学政治经济科,课余则常到东京新宿一带流连,并进入当地的「红磨坊」剧场文艺部学习,当时该剧场一个月演出三档戏,由文艺部同仁轮流编导,不但要写剧本,还要亲自导演。通常都是前一晚排练,隔天就登台,年少的林博秋做得很辛苦,但也学得很扎实。

让林博秋印象深刻的是有一次他被剧场指派担任「新年档」的编导,要做一出喜剧。为了这一出戏,他牺牲了新年假期,每晚都睡在冷吱吱的后台,令他感到凄凉,所以尽管对戏剧兴趣浓厚,这位富家少爷也决定不做「内行戏仔」(职业)。

林博秋在「红磨坊」剧场工作时,也常为一些小剧团编写剧本。他曾经编导了一出《水坪坑》,描写矿工在矿坑生死界浮沈的故事,表现相当抢眼,因为年纪很轻,又是台湾人,被称为「具有作家骨格」。除了东京的剧场经验之外,他曾经回台湾和桃园的「双叶剧场」合作了一出《阿里山》,由简国贤编剧,林博秋导演。在台北公会堂(中山堂)公演时,合作的人还包括音乐家江文也、吕泉生和作家吕赫若。也因为这一出戏,让台北的文化人知道在东京有一位剧场经验丰富的台湾人。

林博秋大学毕业后进入「东宝映画」当副导演,对于影片的制作与导演艺术有实质的经验,也了解摄影、剪接、灯光、化妆,场景等电影技术。不久他被公司派到满州国拍电影,回台湾接怀孕的妻子,立刻被「台湾演剧协会」软硬兼施地留下来担任戏剧指导员。

留在台湾的林博秋,经常到人文萃集的「山水亭」流连。「山水亭」的老板是绰号「古井」的王井泉,他没有子嗣,也不打算领养小孩,因为他觉得「养」名士、文人,比养小孩还要爽快。当时「山水亭」学音乐、文学的人很多,就是没有学戏剧的人才,非常欢迎林博秋的加入。在王井泉的鼓励之下,林博秋首先在《台湾文学》上发表了《高砂馆》;并与这批文化人组成「厚生演剧硏究会」。

一九四三年九月,「厚生」推出《阉鸡》(二幕六场)、《高砂馆》(四场)、《地热》(四场)与《从山上望见街市的灯火》(三场),皆由林博秋导演。其中以《阉鸡》最受瞩目,虽然口白仍用日语,但用了不少台湾民谣,如《百家春》、《六月田水》、《一只鸟仔哮啾啾》。这出戏在「永乐座」演出时,突然断电,观众拿出手电筒,共同照明,才把这出充满台湾鄕土色彩的戏演完。在皇民化运动如火如荼展开之际,《阉鸡》被认为充满民族意识,也成为日治时代台湾剧场的经典作。我曾以极虔敬的心请教他有关这出戏的演出情形,没想到林博秋却淡淡地说:「《阉鸡》就是找一些业余演员好好演一出戏,哪有什么政治色彩或反抗意识?演出时停电可能是有人故意作弄,但刚好有人带手电筒,往舞台上一照,台上人就演下去了。」

文化史上的重要事件在林博秋看来,就跟吃饭、穿衣一般自然。谈到这些文化大事,他也是以诙谐有趣的方式带过,很少讲冠冕堂皇的大道理。

林博秋导演《阉鸡》当然有其理念。他的理念出自专业剧场人的艺术品味,与「民族正气」、「政治」没太多关系,他不习惯台湾剧场散漫、自由、即兴的演出与制作方式,希望引用筑地小剧场的新剧方式,透过严谨的制作、分工和不断的排演来展现剧场艺术魅力,只是,这样的艺术观点在经历变局的台湾却是遥不可及。

战后的台湾表面自由开放,却有山雨欲来之势。「厚生演剧硏究会」、「山水亭」的一干朋友,热情、积极投入剧场,林博秋反而有些观望,所以当简国贤邀请他导演《壁》、《罗汉赴会》时,林博秋觉得政治色彩太过强烈,而予以拒绝。他参加「人剧座」,并编导两出舞台剧──《罪》与《医德》,对于当时贫富悬殊与人性的堕落有所批判,但比起简国贤编剧、宋非我导演的《壁》却温和许多。《壁》在台北中山堂演出时,舞台中央被一面壁分隔成贫富两个生活场景,讽刺当时社会的不公不义,引起观众强烈的回响,令官方为之侧目,宋非我、简国贤因而惹祸上身。

因为拒绝导演《壁》,林博秋与简国贤从此不相往来,令他感慨不已,因为两人情谊属世交,年龄相近,从小一起长大,林博秋去日本留学时,简国贤去了上海,有一阵子也到日本,与林博秋住一起。简国贤常在家做好饭,再送到剧场给林博秋,顺便看他们排练,一边观摩,一边也学写剧本,简国贤接触戏剧可说由林博秋引入门,两人的友情却又因戏剧而疏远。在林博秋印象中,简国贤是一个怪人,留学纯粹是为了追求知识,想学什么,就学什么,不计较文凭。林博秋说:「台湾光复时,桃园唯一一个跑到大庙前高呼『中国万岁』的人就是简国贤。」没想到竟于二二八事变之后,死于「祖国」手里。

《壁》这出戏,简国贤只提供剧本骨干,血肉部分是闯荡戏台、广播多年,被林博秋消遣为「万能仔」的宋非我加上去的。照林博秋看来,《壁》确实是一出思想浓厚的戏,但没有经过思想教育的人实在看不出它的深意,只觉得赤贫之家很可怜罢了。倒是《罗汉赴会》中有许多调侃政府的部分,容易煽动观众。当国府展开逮捕行动时,以简国贤家族在桃园的深厚人脉,是不难化解这场灾难的,怎奈简国贤坚不妥协,最后被贴上「红色」的标签,死于枪下。而林博秋也受到牵连,备受情治单位的干扰,乾脆收山,回家鄕接掌父亲的家业。

使命感,毅然投入电影圈

在五〇年代初期的恐怖氛围中,林博秋除了继续经营矿业,也投资畜牧业及其他企业,都经营得不错,但相对地,与文化界的朋友少了交往,也不再过问动见观瞻的艺文活动了。「我也怕死啊!」林博秋曾自嘲地说。不过,一九五六年何基明的《薛仁贵与王宝钏》大卖座,许多原本明哲保身的文化人也蠢蠢欲动,张深切如此,林博秋亦复如此。也许他们浪漫地认为,商业与文化结合的影像语言既可宣扬文化理念,又可避免触犯当道吧!

林博秋投入台湾电影,基本上还是文化人的使命感使然,他看不惯古装电影中出现电线杆,拍打斗画面,连路边围观的民众和脚踏车也一并拍进来,而导演在取人物特写时,镜头竟然对著演员鼻孔直照,更令娴熟摄影的林博秋嗤之以鼻。不过,他虽不满意当时台语片的粗制滥造,却更不能忍受他的外国朋友对台湾人与台语电影的批评,在不相信台湾人不能拍好电影的刺激下,他一骨子掉进电影领域。

林博秋于一九五七年成立「玉峰影业公司」、兴建「湖山制片厂」,他的片厂占地十余甲,拥有两座摄影棚、技术房、道具间及学员教室、宿舍,器材方面有十六厘米摄影机,以及当时最新颖、可同步录音的德制和美制摄影机,规模超过当时公营制片厂,设备之完善,堪称台湾第一。

从当时的政治与文化环境来看,林博秋投身电影事业的想法与做法,极为理想化。也许出身在富裕家庭,又是三代单传的独子,主观意志与个人理想容易实现,因而习惯依循自己的认知,不受世俗的规范。他自认影剧技巧与理念是看书、看戏学来的,极看不起内行(职业)习气。为了提升国内演艺水准,创立演员训练班,除了表演、电影相关知识的传授,也注意学员的艺术与文化修养,希望能培养出为艺术奉献的新人,而不是坐轿车、吃大菜的明星。

他说:「我教学生做戏,也教学生做人。」这正是林博秋的信念,也是他的浪漫。

「玉峰」除了提供学员膳宿之外,每人每月还支领八百元,但管教极为严格,女学员不得抽烟,平时不能化妆,曾经有一位父亲在「玉峰」担任布景制作的女学员,上课时擦指甲油,林博秋毫不顾颜面地,当场罚她洗厕所。「玉峰」严格的训练,被当时的影剧界人士称为「道场」。

林博秋的电影生涯始于一九五七年,到一九六五年收山。前后一共拍了五部电影:《阿三哥出马》(1959)、《叹烟花》(1959)、《错恋》(1960)、《五月十三伤心夜》(1965)、《六个嫌疑犯》(1965),多由林博秋自编自导。在台语片泛滥的时期,别人找北投一家旅社,一、二十天,甚至一个礼拜就可完成一部台语片,成本不过二十万;而林博秋拍一部戏,自己陈设场景,自己写「摄影大本」详记摄影角度,一部片需要一、二个月的工作天,经费也比人家高出一倍以上,而且自我要求严格,稍有瑕疵,自己就感到心凉,影片拍完之后,甚至束诸高阁。他所拍摄的五支电影中,《六个嫌疑犯》从一九六五年杀靑,一直没有上映,他的理由很简单:拍的不好。一直要到一九九〇年,才在电影资料馆的电影专家面前「首映」,而不少人还对这支影片的导演手法,尤其是摄影技巧给予不错的评价。

「玉峰」前后训练五期一百二十个学员,都没有签契约,学成之后可以自由发展。林博秋以学员为班底拍摄了四支电影,由不同演员轮流担任主角,打破「捧角」的惯例,这对以「明星」为号召的电影业而言,只有像林博秋这种「阿舍」才会如此不计票房。后来因为片拍得少,学员纷纷散去,以致「玉峰」拍最后一支电影《五月十三伤心夜》时,还得从外招募演员。不过,林博秋后来讲到「玉峰」训练出来的演员仍感欣慰,他说:「当时外面的制片公司都很喜欢用『玉峰』的学生,因为他们都很乖,不会讲价!」

「玉峰」时期,林博秋也曾经制作了舞台剧《貂蝉》,外界都以为「玉峰」走影、剧两栖路线,林博秋说:「那有啊!这是因为像德国订购的摄影机迟迟未来,学员无事可做,才想到排一出舞台剧,给学员增加磨练的机会。」《貂蝉》由林博秋执导,作曲家郭芝苑编曲,曾经在台北永乐戏院(永乐座)正式公演。郭芝苑先生对于这出歌舞剧至今仍念念不忘,他比林博秋更热切希望这出戏能够再度演出。

处处地雷的台语片环境

林博秋投入电影的七、八年之间,正是台语片大兴,进而大乱的时期,在一窝蜂的混沌状态中,劣币驱逐良币,拍来拍去都是家庭悲剧或装疯卖傻的闹片,所显现的只是电影人的唯利是图,毫无文化使命感与艺术素质可言。而政府的电影政策则只扶植国语片,任台语片自生自灭,甚至在题材、语言方面,多所限制。

林博秋独立制片,不曾得到获官方的鼓舞与资助,相对于政府六〇年代以庞大的人力、财力支助李翰祥的国联公司,让他创造所谓「改变国片历史的五年」(焦雄屛语),简直有天壤之别。不仅如此,在反共文艺主导下,有心改善台语片制作环境的林博秋,还得忍受来自官方的各种干扰。各种牵涉到「色」的电影,不管黄色、红色、黑色、灰色,都可能触犯禁忌。

林博秋在拍《阿三哥出马》时,被质疑是否有亲印度(阿三)的目的?阿三哥竞选和平市议员,是否受到中共「和平攻势」的蛊惑?林博秋说:「我女儿念的台北师范在台北市和平东路,我莺歌的矿场在和平街,对『和平』比较有印象,才想到用和平市,怎么会有人联想那么多?」另外,剧中有一场戏里「阿三哥」中两百万奖金,很多乞丐齐集为他庆贺,电检单位也以「台湾哪有乞丐」为由批评他,并要求剪片,幸好杨肇嘉出面排解,花了一些钱,才得以通关,但是片子已被剪得面目全非。

林博秋以经营事业的盈利来塡补「玉峰」的支出,对他来说,花点钱动用那么多人来完成他的电影理念是件好玩的事,全家大小每个人多少也跟电影沾了一点边。老岳父是公司董事长,夫人是财务大臣,小女儿在戏里当童星,大儿子对戏剧更是热爱,一天到晚跟著他往片场跑,还说长大以后要当导演。林博秋吿诉儿子:「要考上大学,才可以拍电影。」儿子也很争气,一路读上去,可是当他大学毕业,也打消了做电影的念头。

「儿子比爸爸聪明」这是他的结论。在大环境不利于台语电影制作的情形下,加上六〇年代电视逐渐成为民众生活的重心,林博秋终于结束「玉峰」。「我不玩了!」林博秋的决定就像一个「憨子弟」突然停止玩票,倒也乐得轻松。

我曾多次到他那儿「请教兼食午(餐)」,看他优游山林的生活,十分恬适,有时间则出国旅游,探望子女,买些当地民艺品,倒也逍遥,但我也常联想:如果那个时代的政府对林博秋多一分鼓励,少一分干扰,让影剧经验丰富的林博秋愿意多拍一些电影,台湾的影剧文化生态将会如何?

林博秋一生衣食无虞,生活美满,也走得安详,不过,以他的浪漫个性,空有丰富的艺术经验与理念,不能为台湾文化奉献更大的力量,必然还是有些遗憾吧!

 

文字|邱坤良  国立艺术学院校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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