敍述有其建构性及虚构性,但又于日常被人视为承载真理的媒介──这个奇怪的现象对大卫.马梅特而言,是语言最令人玩味的地方。他认为,说话是建构事实的行为,也是一种表演的举动,因此两人对话就是戏剧动作,就是戏。
Robert Wilson的去年在纽约的新戏,从头到尾视觉丰富,但没半句对白,倒是一大堆敍述贯穿整个表演:三四个表演者轮流念著一本书的片段。听说,去年的爱丁堡艺术节里,有一出《哈姆雷特》的演出,也是从头到尾敍述连篇:几个角色之间没有对话,只是轮番上阵,以独白的方式向观众表白。怎么会这样呢?
二十几年前,也就是「话剧」的时代,我开始接触戏剧,也开始学习编剧。那时,常常听到一些前辈在品评某场演出的优劣时,习惯嘴上挂著「有戏」和「没戏」这两个术语。好几年后,我才搞懂他们的意思。假设在舞台上,甲和乙坐在咖啡厅里,甲劈头就说:「今天真衰,出门前跟我老妈吵了一架。」乙当然会问:「怎么回事儿?」甲当然会接:「事情是这样的……。」如果乙一直坐在那里,倾听甲诉说他为何又如何跟老妈吵架,那就是敍述的,就是没戏。如果,紧接在甲说完开场,时空马上一转,回溯到甲出门前的家中:妈妈出现,甲跟著起身,和妈妈开始吵架:这就是戏剧的,就是有戏。许是当时的专家不断地叮咛吿诫──「千万不要放过戏剧处理的契机」──一些年轻的编剧也学会了在角色讲完「那天……」,马上真的回到「那天」。如此一来,又有戏,又得到「非写实的时空灵活运用」的赞誉,多爽!如此一来,又是一些手法上的陈腔滥调。
这几年,我就比较听不到那两个无聊的术语了。现在的台湾剧场创作者早就不避讳敍述,有的于作品里戏剧与敍述掺合互用,有的乾脆让敍述凌驾戏剧之上。这会不会又是另一种剧场美学的滥调?
敍述迷人来自语言的政治性
我曾经问过一位学生,为什么他的剧本里面有那么多的个人独白。因为问得突然,他先是一愣,三秒后才说:「因为敍述很美。」敍述很美──其实就是文字很美──这个理由是不够的。要是一个独钟敍述的编剧,只想到语言的雕琢,那他就很容易陷入「作文比赛」的耽溺;是写日记,不是写对白。也就是说,假设编剧为一个角色写了一大段台词,只是想到人物内心的表白,那是失败的敍述,那可真的是「没戏」。敍述(或语言)迷人,不应该只是用文字美不美来解释。
敍述之所以迷人,来自语言的政治性:话语与说话者的分歧、文字之为再现与建构的工具、言说与权力的共谋、语言自身的偏见色彩等等。美国当代剧作家大卫.马梅特(David Mamet)曾说,用语言来玩政治,不只是政客或律师,连孩童都会。为了举例,他写了一段对白:甲童跟乙童抱怨「丙童如何如何不上道」,乙童听得频频点头,以公证人的身分同声谴责丙童。这个例子引申出来的意思是,如果今天是丙童向乙童抱怨,那甲童就遭殃了。还有,如果甲童和丙童吵架的那天,乙童在场的话,乙童的反应又不一样了。马梅特所举的例子到处可见。我们不就常常在咖啡厅和朋友数落另一个不在场的朋友吗?而且,我常常越讲越气,气到有一种「我们怎么会跟那种做人朋友」的感觉。可是,下回跟他见面,我们不但又是好朋友,还会找一个「缺席的代罪羔羊」来八卦他的不是。因为这样,我们可以说人性可憎,但我们也可以领悟到语言很恐怖。
敍述不等于真相;反而,敍述是「版本」。不管说话者多有诚意沟通,多有勇气揭露真相,他所说的只是他的版本、他的观点。敍述有其建构性及虚构性,但又于日常被人视为承载真理的媒介──这个奇怪的现象对马梅特而言,是语言最令人玩味的地方。他认为,说话是建构事实的行为,也是一种表演的举动,因此两人对话就是戏剧动作,就是戏。
品特重新看待语言的「功用」
品特(Pinter)应该是最早自觉到语言政治性的剧作家。他谈人性、人伦,也谈文明、社会,但他最常用语言谈语言。单从语言的角度来看,品特并不属于荒谬剧场那一流派,因为他不相信「语言无意义」此一论调。对他而言,只要有人说话,就能对说话的人和听话的人发挥某种功效。有功效的语言,纵使是废话,就是有意义的语言。可见,品特对语言的认识,和以往那种「语言为沟通的工具」的看法,已相去甚远。
品特曾从个人经验举了一个例子。二次大战期间,英国虽然不像德国那么恐怖,但犹太人仍然受到歧视。有一次,品特和几个朋友喝完酒后,走在一条小巷,老远就看到一些年轻人在巷口闲聊。那些年轻人发觉品特他们是一票犹太人后,开始不怀好意地凝视这他们。品特等人马上意识到对方人多势众,很有可能找碴。但是,他们只能继续往前走。就这样:双方的距离越来越近,紧张的气氛越来越浓。就在两边快要干架的那一刹那,品特突然跟对方其中一人说:「你好吗?」那个人先是愣了千分之一秒,然后回答:「你好。」结果,双方居然没打起来。一句简单的寒暄语,巧妙地化解了蓄势待发的冲突与暴力。它发挥了功用,不但是因为它所代表的善意(如果品特问:「你在瞄什么?」后果就不堪设想了),而且是因为它的突如其来、再加上社会语言的超强磁性,才使对方顿时掉落品特的语言逻辑。借由这个小例子,品特暗示我们,不要再像Martin Eslin(《荒谬剧场》的作者)那一辈的人以二分的方式(实话/谎言、有意义/无意义)来看视剧场里的语言与敍述。
一九六〇年代期间,我们看到前卫剧场企图将语言摒弃于剧院之外。一九七〇之后的近二十年,我们看到语言的反扑。但,近几年来的语言(对白)已经不是不是过去的语言。没有人再相信语言可以真实地承载现象,也没有人在那大叹语言因存在的虚无而虚无。于是,剧场创作者致力实验敍述的多种面向、各种可能。有的利用敍述来打破戏剧动作的节奏;有的则用以制造疏离、辩证的效果;有的藉之支解主体;有的甚至自我解构。
下一次,我会以品特的作品为例,继续讨论敍述的问题。
文字|纪蔚然 师大英语系副教授、编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