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九年尾的巴黎,著名法国编舞家罗兰.柏帝(Roland Petit)推出舞剧《克拉维果》。故事虽出于歌德原著,但却另辟蹊径,从费斯力画作撷取养分,凸显歌德原作的巨大冲突力,同时充分发挥舞蹈的抒情特质,场面剧情张力十足、舞步精彩,将文学、舞蹈与音乐紧密结合。
在庆祝歌德诞辰二百五十周年的尾声,巴黎国家歌剧院芭蕾舞团在名编舞家罗兰.柏帝(Roland Petit)的领导下,以歌德少作《克拉维果》为本所推出的同名芭蕾舞剧,于一九九九年十月中旬在伽尼叶旧歌剧院作全球首演,为一令人惊艳的舞作,不仅观众疯狂鼓掌叫好,舞评家亦不吝给予最高赞美。其实,从戏剧到芭蕾,柏帝做了不少更动,却不使人觉得曲解原作,反觉编舞家突出了歌德剧本原始的冲击力,而避开了原来剧本的拙笔处,颇为不易。
歌德少作《克拉维果》
《克拉维果》铺述的是一段始乱终弃的爱情故事,女主角原是《费加洛的婚礼》原始剧作家博马榭的妹妹,不幸爱上用情不专的克拉维果。歌德廿五岁时偶然间读到博马榭记述的这段往事,在朋友的激发下,只花一个星期时间,即将这段不幸的恋情改编成剧本。
歌德将剧情置于德国狂飙运动的阴郁氛围中,并创造了一个恶魔似的角色卡洛斯。他引诱主角纵情狂欢,让女主角玛丽绝望以终,而且驱策玛丽的哥哥向负心汉挑战,最后将主角刺死复仇。这一对恋人在烛火的照耀下,于夜间下葬,仿佛罗密欧与茱丽叶,故事凄美动人。
事实上,渴望爱情的滋润,又惧怕婚姻的束缚,歌德写的是亲身经历的变奏。年轻时的歌德,有如克拉维果,热爱女人,但更爱自由。安排主角死于非命,也是作者忏情的一种方式吧?
集合各家新编成舞
从歌德的原作出发,编舞家只取《克拉维果》的剧情主干,而脱离原剧的框架,并加入「浮士德」主题的发扬,以人的堕落与升华心灵挣扎为核心,从与歌德同时代的瑞士画家费斯力画作大量汲取灵感,另外发展成十九场的舞蹈情境。
黎巴嫩音乐家Gabriel Yared(电影《英伦情人》原声带作曲家),为本次演出创作悲怆、扣人心弦的主题音乐,仿佛时起时伏的浪潮,不断冲击观众的情感。建筑师威尔莫特(J.-M. Wilmotte)应柏帝之邀,首次为表演舞台作空间设计。他以白、灰、黑与银为基本色调,采轻质隔墙界定空间,并充分利用透明纱幕与金属纱网,以求更为细致的光线变化。知名的义大利戏剧服装设计师史匹娜德丽(L. Spinatel-li)为女主角设计优雅、苍白、纤弱的形象,形似幽魂,男性则在时代服装的考量下,强调舞者躯体的线条,凸显角色的性感面。
动作展现人物性格
全舞序曲在轻纱遮掩下展开,哀怨的玛丽(Clairemarie Osta),有如幽魂般,被克拉维果数度抱起、抬高,直线横越舞台前景而下;女主角之殒殁已然命定。全剧以盛大的舞会正式开场,玛丽在哥哥(Yann Sa)的陪伴下入场,她立即被克拉维果不寻常的亮相舞蹈所吸引;他满场凌空飞舞,轻易地在空中转圈,双腿不停跃起互击,有如一名意气风发的英雄。在这些优美、炫技的古典舞步之外,他又不时流露不甚优雅的态势,最后弯腰驼背,两膝向内弯曲,结束亮场的舞蹈,仿佛体内爱情与野心两大冲动发生冲突,最后使他精疲力竭。出任克拉维果的舞者尼可拉斯.勒里舍(Nicolas Le Riche),其肢体异常灵活,身体的每个关节似乎皆可独立活动,是这出芭蕾舞剧的灵魂人物。
受费斯力画作影响,柏帝为男主角设计的舞蹈凸显浪漫英雄肉身无法止息的折磨,动作徘徊在犯罪与升华的界限边缘,主角的身体希冀向上伸展,却总是身不由己地蜷缩成一团。费斯力画作的人物往往为炽热的内里逼得发狂,而导致身体变形。尽家充分暴露浪漫英雄内心的恶魔冲动,他们自以为与神平起平坐,却于瞬间堕入魔障的深渊,而且死亡无所不在。
群舞紧扣角色关系
在柏帝的舞蹈中,男女主角一吻定情,两人从站著,各自转身,一直吻到蹲下、坐下、躺卧、至再度起身,两张嘴唇始终焊接在一起。这样亲密的舞步,得利于两名主角舞者的夫妻关系。同时,卡洛斯(Yann Bridard)已在一旁伺机引诱克拉维果,玛丽则无法摆脱哥哥的保护。
柏帝从独舞,至双人、三人、四人舞,均能扣紧角色间的人际利害关系编舞,场面因而显得张力十足。另外,十二对男女舞者化身为舞会上的对偶,男性主动、热烈,动作偶尔几近蛮横,女性则被动,几近认命,完全受制于对手的摆布,如此的两性关系是男女主角关系的翻版。
紧接著的两个场景中,卡洛斯引导克拉维果追欢寻乐,两人在欢场乐不思蜀。热闹、狂欢的群舞场面过后,玛丽一人在闺房中暗自神伤。她躺在置于前右舞台的大床上,梦见负心的情人,后者从空而降,二人缠绵悱恻地舞了一段双人舞,这时玛丽的哥哥插入干涉无效,克拉维果与玛丽已融为一体。最后睡魔消失床下,玛丽几近疯狂。
克拉维果的灵肉挣扎
中场休息过后,克拉维果与卡洛斯在赌场寻找刺激,对对寻欢的赌徒各自拥著自己的伴侣起舞,这时出现一位艳光四射的陌生女子(Gi llot),她以挑逗的舞姿公然引诱克拉维果,其精湛的舞技与自信、挑衅的神采赢得满堂观众的喝采;男主角自然亦拜倒在石榴裙下。
下一景,舞台背景出现一幅以透视角度绘画的抽象山陵远景,林立的柏树暗示亡者的世界,玛丽以幽灵之姿现身与克拉维果共舞,她轻飘飘的身影依附在情人身上,从情人的一只手臂怀抱溜到另一手臂,轻易不忍离去。一群黑压压的教士(著黑斗篷)登场为玛丽送葬,他们身躯佝偻,蟹行,诡异而不祥。玛丽的哥哥向克拉维果挑战,后者被刺,玛丽再度现身,主角满场飞舞,在激情中气绝身亡。
从上述可见,柏帝编舞一方面展现男女主角缠绵的恋情,并以两名反对者的角色,增强舞蹈情境的张力,另一方面以精彩、富有变化的群舞情境(舞会、欢场、赌场、送葬行列)铺展主角寻欢的历程与死亡的威胁,两条舞蹈剧情线互相对照,具体展现主角内心的灵肉之争,悲怆但气势磅礴的主题音乐烘托撼人的悲剧力量,终场令观众低回不已。
柏帝的《克拉维果》出于歌德原著,但未顺其剧情线发展而另辟蹊径,从费斯力画作撷取养分,更有力地凸显歌德原作以夸张的修辞和热烈激情所经营的巨大冲突力,编舞家同时充分发挥舞蹈作品的抒情特质,从独舞至群舞,场面剧情张力紧绷,舞步精彩,时而有令人意外的动作,音乐动人,舞者表现杰出,使文学、舞蹈与音乐紧密结合,是成功的芭蕾舞剧。
文字|杨莉莉 清华大学外文系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