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因符号系统不同导致各说各话的现象──不管是剧评与大剧场之间,或剧评与小剧场之间──如果要为它定位的话,或许可以说现代主义的语言和后现代主义的语言相互排斥的现象。
尚未成「界」的台湾剧场评论
在台湾,严肃的剧场评论蔚为一种趋势,是在一九八〇年代后期才逐渐成形的。在这之前,很多所谓的评论文章其实是导读式、推介式的宣传品。九〇年代以降,各个报纸因为消费的考量,纷纷缩节艺文的版面,使得这些「看似评论、实为宣传」的文章再也没有容身之地。反讽的是,媒体方面的商业顾虑,反而促成了严肃剧评的出线。
目前,台湾没有类似香港的剧评组织。今年初,台湾成立了国际性的艺术评论协会。虽然该协会有意「跨类别」,但协会的核心成员大都是属于美术界,其中的监事、理事没有一个是剧场人士(我是候补理事)。这件事显示:剧场评论还不成其「界」,还是一盘散沙、孤军奋斗、还处于企图建立个人评论风格的局面。也许,大部分评论者对成立或参与剧评组织并不排斥,但对真正著手去实现那个愿景,并没多大的动力。
缺少动力的原因很复杂,我只能略述一二。首先,没有人愿意出头;如果有人愿意出头,那个人很怕被扣上「抢夺解释权」的帽子。第二,台湾文化界人士长期对任何协会或组织,有一种深刻的质疑:他们怀疑成立组织真有实质的功效,并恐怕它会削减个人的色彩(像类似中华戏剧协会到底为台湾剧场做了什么呢?)。第三,因为对组织的不信任,台湾常常错把「整合」和「霸权」、「消音」划上等号。最后,也就是最重要的原因,建立剧评协会并不难,但协会建立之后所涉及的远景的思量与推展的细节,是没有人愿意承担的。
目前,有半组织性的剧评机制是《民生报》的「民生剧评」小组,成员不定期在该报艺文版撰写评论,并透过网路信件讨论心得。或许是因为它具有一点组织的味道,剧评小组从三年前成立到现在,一直是受到争议与质疑的。有人认为民生剧评不够厚道、有人认为它太「一言堂」、有人认为观点偏颇、有人认为评论水准太差……等等。为此,民生剧评内部多次检讨、多次调整脚步,甚至导致有一阵子差点自乱阵脚。总的来说,且先不谈评论的品质如何,民生剧评至少打破以往「评论即宣传」的陋习,并进而某种程度地建立了评论的尊严。
评论者与创作者间带著敌意的互动
然而,这种尊严并没有得到剧场创作者的认同。这里就牵涉到台湾剧评与表演艺术发展的互动关系。因为评论的尊严才初始建立,其合法性尙未被确认,两者之间的互动关系还尙待观察。我只能说,目前台湾的评论者和创作者大致处于敌对的状态,一种带有敌意、带有对抗的互动关系。讲白一点就是:评论者的态度是「你不会作戏」,创作者的态度是「你不懂戏」。在评论草创时期,这种现象还算正常,但我们应该把这种敌对的关系放在台湾特有的时空来探讨。我目前的结论是,这种极不友善、极无交集的关系,和评论崛起的时间与九〇年代的剧场发展有密切的关系。于此,我要从大剧场和小剧场两个层面讨论。
我所谓的大剧场就是指有企业经营架构、有市场压力、有大笔制作费的剧团。我不想用「主流剧场」这个术语,因为台湾没有一个大剧团愿意承认它是主流;我也不想用「商业剧场」,因为台湾没有一个大剧团不标榜它是致力提升剧场艺术的。我所谓的小剧场是指规模很小、较无市场压力、制作成本不大的剧场。我不想用「前卫剧场」,因为很多小剧团称不上前卫;我也不想用「另类剧场」,因为有的小剧场很媚俗、很保守,一点都不另类。
评论与大、小剧场间的语言系统龃龉
我们在九〇年代的大剧场观察到一种精神分裂的现象。大剧团虽然一再于文宣内强调艺术的重要,但为了因应市场机制的急遽变化及减轻生存的压力,他们的很多作品其实是以商业为重的。结果就是媚俗化:艺术产品极度商品化。为了吸引票房,影视歌星变成大剧场团体的卖点之一;海报和说明书的设计越来越俗不可耐;现场贩卖周边产品的模式越来越像地摊;甚至连创意都有商品化之嫌:艺术效果的考量沦为制造笑果的设计。就在大剧场高度商业化的同时,剧评开始密集发声。两者互撞的结果就好像两种不同的语言系统在打架。一个是用商业的语言系统在拿捏,另一个则以艺术的语言系统来检视。两者之无交集,之会产生敌意是必然的。通常,剧团会以老资格的心态看待新兴的剧评,并且以「剧评无法影响票房,因而不成其舆论」为由,而有「剧评无用论」之说。在另一方面,最让剧评者气结的两件事就是:第一,大剧团还隐约抱持著「等著你来捧」的封建心态;第二,大剧团那种挂羊头卖狗肉、那种名为艺术、实为商业的做法。
照理,标榜艺术的评论者和标榜艺术的小剧场应该是没有语言不和的问题。其实不然。九〇年代的小剧场和八〇年代的小剧场有明显的不同,两者之间的关系不单只是传承,同时是断裂。八〇年代的小剧场是以抵制的方式来达成文化上的干预;九〇年代的小剧场则以共谋的方式来达成文化上的参与。某种程度而言,八〇年代的使命感已烟消雾散,取而代之的是九〇年代的无力感。但是,在大叹今不如前的当下,剧评界似乎忘了思考:第一,八〇年代的剧场是否有被神话化到变成失落园的地步?第二,适用于八〇年代的评论语言,是否还适用于检验九〇年代的剧场?
近年来,优剧场和莎士比亚的妹妹剧团在他们的作品里,刻意削减戏剧的元素。面临如此的美学策略,剧场评论如何调整?去年,陈国富于国立艺术学院执导《宝莲精神》,面对学生外在经验与内在生活的贫乏,面对学生表演程度的稚嫩,陈国富采取的方式并不是找一部翻译作品来包装演出,反而刻意凸显他必须面对的贫乏与稚嫩。如果评者只看到其中青涩的表演,而没看到青涩表演所触及的学院生态问题,是不是就会演变成鸡同鸭讲的局面?最后,陈梅毛去年推出个人作品《三三两两艺术节》,里面有三出可以有关连、也可以没有关连的短戏。如果评者仍然死守著「结构统一」、「艺术重量」、「深度表演」等这种语言来批评它,是否会变成两个平行的列车?的确,九〇年代期间(尤其是后半段),剧评和小剧场之间的互动,常常出现上述两种语言系统的龃龉。
这种因符号系统不同导致各说各话的现象── 不管是剧评与大剧场之间,或剧评与小剧场之间──如果要为它定位的话,或许可以说现代主义的语言和后现代主义的语言相互排斥的现象。它不只出现在剧场生态,也同时出现在其他文化、艺术生态,是有意持续致力于剧场评论的人士必须正视的课题。身为民生剧评的成员,我很久没写评论的文章。除了专注于创作外,和我刚才与各位分享的问题有关。在此阶段的心情是,面对大剧场,我认为该说的话都说过了,面对小剧场,我正在试著寻找适当的批评语言。
作者按:此文为作者今年五月至香港参与「旅程2000」时对台湾剧评生态所提出的报告。
文字|纪蔚然 师大英语系副教授、编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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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刊第91期第64页摄影者应为李建隆,特此致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