担任北京京剧院《宰相刘罗锅》总导演的林兆华,曾多次与今年的诺贝尔文学奖得主高行健合作,以《绝对信号》等作品震惊了大陆剧坛,被视为大陆小剧场的拓荒先锋。在访谈中,林兆华除述及此次《宰相刘罗锅》的创作心得外,并浅谈多年来从事戏剧导演工作的体会。
林兆华,一九三六年生于天津,五七年考入中央戏剧学院表演系,六一年分发到北京人民艺术剧院服务,曾担任北京人民艺术剧院副院长,现已卸任,经营一自组的戏剧工作室。一九八二年,年近中年的林兆华,独立执导与编剧高行健合作的《绝对信号》,一鸣惊人。评论家吴祖光在〈垦荒人〉一文中写道:「这是我国第一次以小剧场形式上演的无场次话剧──理应记入话剧史册。」继而《车站》(1983)与《野人》(1985)两部作品,仍是高行健的剧本,林兆华导演,三部作品接连震惊了大陆剧坛,对五〇年代以来独尊史坦尼拉夫斯基体系的大陆写实话剧传统,发出异声,林兆华被视为大陆小剧场的拓荒先锋。就在「现代派的小剧场导演」之名行将烙印额上之际,林兆华推出的三部农村风俗剧《红白喜事》(1984)、《狗儿爷涅槃》(1986)、《田野又是青纱帐》,无论题材、表演、舞台场景均自然写实,得到「走了一段弯路又回来了」的评语,不无「浪子回头」之意。此后林兆华游走两者之间,时而「回归」时而「背离」北京人艺的写实主义传统,成为八〇年代大陆话剧界最受争议的导演。
中国戏曲美学原则的启发
曾执导福建省京剧院的《山花》、北京京剧院赴义大利演出的《杜兰朵》以及天津人民艺术剧院与天津市河北梆子剧院联合演出的《中国孤儿》,林兆华对导演戏曲并不陌生,这是京剧版《宰相刘罗锅》制作人张和平找上他的原因之一。接下这个任务之前,林兆华原有些犹豫,一来他担忧大陆京剧现况不佳,二来电视剧的播出已获得大批观众,改成京剧恐怕没人再要看,后来他说服自己,若真要振兴京剧,必须落在实际的行动上,光说没用,《宰相刘罗锅》组合了编、演、设计名家,正可作为振兴京剧、改革戏曲行动的一小步。
林兆华自承并不深知、了解京剧,但他迷恋京剧,且受益不浅,作品如《绝对信号》、《野人》等,无论是舞台空间处理或演员表演,均运用中国戏曲美学原则,融会西方剧场观念。林兆华说,对于京剧的迷恋,除了儿时因为姑姑是票友,父亲也常拉京胡自娱之外,也跟在中央戏剧学院期间的学习有关。当年的老院长欧阳予倩,唱过京剧演过话剧,贯通中西文化,「五、六〇年代全国戏曲只要是好的,举凡川剧、昆曲、秦腔、梨园戏,都拉到学校去演;学校课程也有学,像是京韵大鼓,这些给我很大的影响。」林兆华说:「我觉得中国戏曲的美学原则对我的最大启发是,在舞台创作上给了我极大的自由。」
林兆华总称中国戏曲是一种全能戏剧、场上艺术(表演的艺术)与民族歌剧,应该要深入全面去研究,视为「家珍」而非「糟粕」。除了演员的唱念做打,他特别喜欢戏曲处理空间(包括舞台空间与角色心理空间)的自由度。「比方说《秋江》,舞台上没有水、没有船,演员可以演出水、船来,孙悟空说十万八千里,他就是十万八千里。」林兆华再举「背拱」为例,演员可以自由穿梭、转换于「对演员说话」、「对自己说话」、「对观众说话」等多重表演空间之间,这已不是西方戏剧所谓「第一自我、第二自我」得以涵盖的美学。但自解放以来,大陆盛行「戏曲要向话剧学习」的说法,林兆华认为「这个口号是错的,但我们多年是这么做的。西方的戏剧观念我们可以吸收,但不能把我们老祖宗最精华的部分都给搞没了。不去继承、发展、创造新的传统而丢掉传统,是傻蛋的做法。」他提到大陆曾演出《锺馗嫁妹》,运用电子乐处理嫁妹一场,「小鬼在台上跳迪斯可」,专家评论指其为现代化的尝试,林兆华对此则颇不以为然。
《宰相刘罗锅》对京剧传统元素的取舍
究竟如何取舍?林兆华回忆《宰相刘罗锅》排练一个月后,他所面临的抉择困境。他说当时自己拿不定主意,便与合作的戏曲导演田沁鑫、石玉昆讨论:要不要髯口?要不要水袖?要不要厚底靴?念白要京白还是韵白?因为过去大陆演清宫戏,惯例要「喳」、要穿朝靴、说京白,以符合年轻观众的口味。后来他下了决心「这出戏要好听好看,但得是地地道道的京剧」,于是《宰》剧保留水袖,「因为不能把演员的两条胳臂放弃了」;要厚底靴,「因为穿了高靴的两条腿有其表现力与技巧」;要百分之九十的韵白,「否则这京剧就没法儿看」;髯口虽保留可惜没发挥太大作用,还有「这出戏从头到尾没有一个『喳』!」林兆华自豪地说。
林兆华说,《宰相刘罗锅》若真要用传统京剧的标准检视,确实有许多「犯忌」之处,例如唱腔,虽然各派唱腔是一个字一个音都很难动的,但他认为必须加入新意,因而提出「梅派不梅、麒派不麒、李派不李」的原则;此外,林兆华也企图改革京剧使用龙套、打击乐的程式,他说过去龙套都是为角儿服务的,出场「喔」完就下去了,角儿亮相,后场音乐契哩匡啷「敲半天」,并无实际表演作用,反而拖沓了整出戏的结构、节奏,因此《宰》剧予以简化,让八个实为龙套功能的大臣服饰一律相同,只要求少量动作衬托宫廷气氛即可。
《宰相刘罗锅》推出后,获得观众与媒体的热烈回响,但林兆华自认这只是初步尝试,还有许多未尽完善之处,按计划,在已完成的头本、二本演出之后,还会有三本、四本,每年两本,预计做满六本。
相信「顿悟」说
关于林兆华的导演创作,他曾在一九八八年的《文艺研究》上发表了一篇文章〈涅槃〉,写道:「多年来我像个奴隶似地,一个接一个地在那里傻排戏。朋友们劝我应该总结自己的经验,可我这个人一不会写,二不善说,逼到非写不可的时候,真没多少东西好写,本来就没那么多构思,没那么多主义,写出来岂不叫人笑话。讲心里话,我是糊里糊涂地当上了导演,又糊里糊涂地排了几个有影响的戏,我想明白,又怕太明白了……。」又说:「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艺术创造的经验是总结不得的,更是不能推广的,每一部作品只能是这一个的创作冲动。狗儿爷涅槃不了,艺术家创作的每部作品,都应该是一次涅槃。我迷恋禅宗的思维方式,更相信『顿悟』说,我们之所以搞不出大作品,可能与艺术的悟性太少,杂性太多有关。」这些除了说明林兆华作为一位导演的创作习惯,也指出了他对于自己性格、导演创作美学的观念。
「我是非常没有计划性的,也没有理论基础或能力去树立什么学派。我认为任何一种流派,在形成的过程中是有生命力的,一旦要去总结或定义它就僵死了,何况这是个无主流的时代,戏剧观念都还在发展中。我做戏的状态就是,比方说最近拿到一个好剧本,我想排,就排了。」综观林兆华近二十年的创作,大致分为三种路线──现代创作、改编名著以及改编中国传统戏剧,前者得力于编剧,如他与高行健、过士行的合作,但好的创作剧本并不多,后两者便成为他主要的创作方式。林兆华说,他从不在排练时给演员分析剧本主题、结构、人物,而是让演员在过程中自行发展诠释,他也借由与编剧、设计者的讨论激发灵感,「我不相信一个导演事先就把所有的调度处理都想好了,基础的工作可以做,但在创作的过程中,演员、舞美设计都给我很多的刺激,给我相当大的帮助。」
有激情的创作「瘾」
不论是莎士比亚或其他名家的剧作,林兆华会在原著中寻出一个新的、切入的灵感,「总有一个东西叫我兴奋起来,想通了我脑子就可以出现许多画面,我就自由了。」例如《哈姆雷特》(1990),林兆华确立「人人都是哈姆雷特」的意念后,就让饰演哈姆雷特、叔王、大臣的三位演员既扮演自己的角色也在关键段落中互换;他的工作室自制的《三姊妹等待戈多》(1993),则拼贴重组了契诃夫《三姊妹》与贝克特《等待戈多》(本地译为《等待果陀》),虽然这出戏让他赔了三十八万人民币,北京的专家也不肯定,不过他说起这出戏特别兴奋,「《三姊妹》那种无望的希望,《等待戈多》里那种无限重复的等待,我突然想到把这两个戏摆在一块儿,这个想法真是好,就摆脱不了。」对林兆华而言,这个叫他兴奋的念头就是形式,他认为艺术的形式即内容,找到形式,他的创作即可豁然开朗。不过这种近似「顿悟」的豁然开朗并非凭空而得,「我的艺术实践经验告诉我,顿悟是一切修养,包括看书、学习、认识生活、认识周遭人事的修养的积累,而禅使人心平气和,宽容人、也对艺术宽容。」
随著年纪增长,多年的导演创作所获得的评价有褒有贬,林兆华自嘲直至现在,还常被大陆的官员、专家批评「思想不好」,所处的环境让他不得不偶尔说点假话,采取「进一步退两步」的策略。「自由都是相对的」他说,即便在自由的国度中还是有许多自愿戴假面具生活的人,只是他深知任何艺术创作都必须坚持自我,他不情愿做个戴假面具的人,他要拼著生命保持住艺术创造自身的自由。做戏成为他的生活方式、生活状态,「用最普通的方式说是有『瘾』、有激情的创作欲望。」林兆华说:「我排戏时话说得不多,但等我一进舞台合成的时候,啊,那个美啊,那个舒服……真是……」说到这里,林兆华无比自足地笑了开来。
特约采访|杨莉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