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若亲密是一出悲剧的话,四个男人淋漓尽致地表现赤裸的斗嘴、打架,不过是在庆祝「过去的关系」已经死亡。编导并非要用「吉米」的自杀来净化生命的困境,而是在这一场四人「聚会」中,通过对「吉米」的自杀追叙,让每个人在斗嘴、打架中宣告自己的重生。
聚狂现代剧场《疯狂挽歌》
4月7、8日
台北国父纪念馆
「聚会」是一场「仪式」的进行,尤其这个「聚会」跟大家共同追悼的一个死去的朋友有关,不免就把作为旁观者的我们,在开场不到十分钟之内,迅速地牵入到一个「后设」的情境里。编剧克利斯.欧康尼尔甚至在「文本」形成之前,也许就先赋予了这出戏的某种意图。所以,导演不再是一位诠释者,剧本的信息超越了他;若是套用罗兰.巴特的话语,这个信息来自「上帝」。
《疯狂挽歌》是一出如何建构一场「仪式」的戏。场面是「葬礼」之后,四个男人聚在一起喝酒、打屁;编剧为这场即将展开的「仪式」预设了一个情境,这个情境虽然简单,而且平凡,根本谈不上会发生什么高潮,如同我们曾经被「很早很早以前……」这样假托的话语,刺激出有凭有据的想像一样。因此,我们宁愿相信这场情境实际上是翻转过来的,四个男人在一起喝酒、打屁,不过是取代对「葬礼」想像的某种仪式的描述,甚至可以说,在这四个男人相互辱骂、殴斗之中,「葬礼」早已失去所谓情境背后应该隐藏的含义与目的。
死亡/暴力
当四个男人开始争论他们共同的好友「吉米」自杀身亡的原因时,大概是这出戏唯一可能引起戏剧高潮的情节安排。接下来又安排了四人之一的「史考特」是否与「吉米」有同性恋关系的悬疑性情节;然而后者的戏剧性还强不过前者,所以直至剧终,大家也不能确定两个人的同性恋关系,是否就是造成「吉米」自杀身亡的原因,但我们可以确定的是,在这一场从私密的个人性到集体审判的「通过仪式」中,男人的身分认同开始变得焦虑起来。
因为「葬礼」这个私密仪式,可以让大家的关系变成共同体;因为「吉米」这个似真似幻的角色,可以让大家有勇气面对「死亡」。大家都在谈的那个「吉米」到底是谁?四个男人在开场十分钟之后,在各人角色上就开始飘浮著这样的焦虑状态。因「吉米」而引起相互之间的辱骂、殴斗,更显得这是一场危机的仪式,借以顚覆四人旧有的关系模式。这样具有神圣意味的放纵行为,其实反映的是在相互企图建构新的关系之中,每个人内在都有一份难以逃避的恐惧。人常常与一种让人挫折的毁灭力量争斗;不只是「吉米」,或「史考特」与「吉米」之间暧昧的亲密关系,还有相互的辱骂与殴斗,这四个男人不断地从「死亡/暴力」中去拼贴自己的生命图像。
愤怒青年
那个大家口中的「吉米」为什么要自杀?他们不确定「吉米」与「史考特」是否真有同性恋关系,因此,他们在现场谈的「吉米」,只是另外一个正处于焦虑状态的自己。导演用了现场模拟的手法让「吉米」的阴魂附身于各人身上,多少透露出这样的隐喻。随著「吉米」的葬礼,各人原来的身分已被埋葬,让悼念死者的人在一起「聚会」,四个男人似乎要重新建立新的互动关系。罗兰.巴特说得对,当作品信息来自某种比作者更强的东西,作者自己也不能很好地理解它了,因为那个信息来自「上帝」。所以本剧原题Hymns,亦具「圣歌」之意,对照剧中「吉米」的骨灰由高空撒落到地面,导演刻意渲染出一股正确的时机掌握(timing),因而也刻意强调让我们在仰望骨灰由空降下的霎那间,短暂之间所散发出来的一份庄严感,根本是直接指涉一个「救赎」的主题。因此,我们大约可以猜到,四个男人在这出戏里扮演的角色,其实不是现实中的人物,却更像英国于一九五六年由约翰.奥斯本(John Osborne)的《愤怒的回顾》Look Back in Anger所掀起的「新现实主义」戏剧开始,在剧场里形塑了各式各样的「愤怒青年」样本,到了世纪末,他们都已成为寓言或象征。
譬如,剧中洋溢著热烈的英国式追根究柢的观点,以插科打诨与严肃辛辣混合而成的对白语境,将又是诗句、又是白话的语言注满强烈的煽情性,都是英国现实主义戏剧的特点。尤其本剧以饱和的动作能量,却用了抽象的舞蹈语汇予以炫目地呈现,更令人有过度强调形式表现之感。导演Liam Steel曾在「DV8」舞团创作过数年之久,在男性的身体表现上,难免仍以「暴力」化的肢体语言来表现男人与男人之间的亲密关系,但是,这样以他的风格主导的表演形式,因为不必依赖情节和角色来堆砌戏剧高潮,而使场面调度比较倾向突显动作的意味,整出戏就变得内容比较缺乏清晰的呈现。况且,「救赎」的主题已被安置于古典三一律的框架里,导演即使想以舞蹈化的动作表达现代人内心蕴积的暴力,却纠缠于冗长的插科打诨的诗化语言中,使得剧中人物对于生命的正面攻击,虽达到讥讽之目的,却有不著边际的费力感。
救赎
古典悲剧以「死亡」作为问题,探讨命运对人的宰制,西方哲学也一再强调人在命运的「受难曲」中,与之不断争斗才能彰显生命的高贵感。恰恰「吉米」没有这样做,所以「自杀」的他,与命运之神并不是对等的关系,甚而他是被击毙的。编剧在此想要提出来的,与其说是「吉米」的自杀事件,不如更想表达,这是在世纪末关于「『我』的死亡」。不只剧中四个男人都是「吉米」,三一律中统一的时间、地点及划一化的服装、动作,都让我们也很容易与剧中人物相互之间产生密切的关系。剧中四个人的冲突,就像人与人之间必然会发生冲突一样,他们重复著人即使亲密地在一起「聚会」,相互间依然是一次又一次的冒险经历。尤其「吉米」与「史考特」之间,较诸其他在一起混的朋友更为亲密,「吉米」却在这场冒险经历中丧生。假若亲密是一出悲剧的话,四个男人淋漓尽致地表现赤裸的斗嘴、打架,不过是在庆祝「过去的关系」已经死亡。编导并非要用「吉米」的自杀来净化生命的困境,而是在这一场四人「聚会」中,通过对「吉米」的自杀追叙,让每个人在斗嘴、打架中宣告自己的重生。有意思的是,从头到底都在主控场面氛围的「吉米」,竟然只是一个让大家都全神贯注的投射体。不管这出戏有没有更精确地把「救赎」这个主题表达得恰到好处,在编剧上对悲剧表现的过程,让我们看到的倒是一种写作的方式,而不是生活的方式。
「救赎」是一个浮滥的主题,尤其在世纪末,这是一个绝对「政治正确」的题材;恰恰因为「政治正确」,就显得编导都太顺理成章了一点。从开场四个男人同时挂在高架上,像极耶稣受难的构图,导演更用力地让圣歌飘浮在烟雾弥漫之中,老天!有谁再看不懂导演准备要告诉我们什么,那么我可以偷偷告诉你,中文的说明书上还能在版面的角落找到「十字架」的图案。难怪,此剧在每天打开电视都看得到杀人放火画面的台湾演出,台湾剧场对此「救赎」的题材早已不屑一顾,还不如搞一些本土化、东方情调的东西来得更像世纪末吧?
文字|王墨林 资深评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