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卜生为人文主义与自由主义的产物,他对女性自觉的领悟亦强烈受到两者影响。娜拉的成长和出走与十九世纪流行的(自由主义式的)女性主义所追求的有不谋而合之处,这一派的女性主义所标榜的是女人可以跟男人一样,甚至可以与男性一较长短。
《娃娃之家》一开始就将我们带入一个新的时代。剧中有三位上一代的人物──娜拉的父亲、阮克医生的父亲、林德太太的母亲──屡被提及,且提及时总无好话。娜拉的父亲挥霍无度、阮克医生的老爸意淫过日、林德太太的母亲贪念财物;这三个人物的去世正代表著一个时代的衰亡。而且,文本不但没有对那个田园的、封建的时代透露出一丝的怀旧情感,还更不留余地批判它。
资本主义时代的来临
一开始,文本就呈现一个资本主义的时代。易卜生以一个很「无聊」的动作开场:娜拉买圣诞树回家,问送货员多少钱,对方要五毛,娜拉给一块,你说奇怪不奇怪?要之,我们看到一个交易的行为,进入了一个买卖充斥的年代。当娜拉兴致盎然地一一向海尔默诉说她采购的礼物时,我们看到的是一个快乐的消费者。剧中,每个角色惹的麻烦,没有一件不是跟钱有关。难怪在提及老公的升职加薪时,娜拉以「奇迹」("It's a miracle")来形容;难怪海尔默在训诫娜拉有关节俭的美德时说道:「不准欠债!不准借钱!一个建筑在举债度日之上的家肯定跟自由和美无缘。」藉著海尔默的谬论,易卜生凸显了资本主义社会最深入人心的意识形态:物质的钱财等于抽象的自由、等于抽象的美。除了抽象的概念被物化外,娜拉与海尔默的关系也因物化而日形异化。海尔默以钱安抚娜拉,娜拉以美色控制海尔默,这种模式未尝不是一种交易的行为。
达尔文的物竞天择
易卜生编写此剧时,达尔文的学说甚嚣尘上,俨然蔚为主流。乍看之下,易卜生亦不能免俗地赶著搭上达尔文进化论的列车。剧中,环境与基因几乎掌控了人物的行为。环境方面,克罗斯达德因有隐情而伪造文书、林德太太因家累而下嫁她所不爱的人,娜拉为了救人一命而伪造文书、保母因情人负义而抛弃女儿于外地帮佣。基因方面,阮克医生因老爸的遗传而自小为病毒所害,而针对《娃娃之家》的「浪费」,海尔默言之凿凿地断定:「这是在你的血液里。」就整体而言,在娜拉的转变的过程里──从娃娃脱胎换骨至成人──我们多少可以嗅到「进化论」的味道。
然而,易卜生对达尔文的学说并非照单全收。试看下面海尔默的一段话:
你只要想想,像他(指克罗斯达德)这种带有罪恶的心,不断地撒谎、欺骗、散播;想想他永远带著伪善的面具,甚至在他最亲近的人面前,甚至他太太跟小孩!没错,小孩。那是最恐怖的……因为谎言的气氛是会污染毒害家中的每个角落。小孩每次呼吸时自然会吸进邪恶的细菌。
这一席话,对当时自以为清高的中产阶级观众或许非常受用,但今天看来它的谬论不攻自破。但是,诠释的问题来了。有些学者认为这一段言论充分显示易卜生全然相信达尔文的学说,并把他的环境与基因的决定论调发扬光大。可是,我们只要仔细思量海尔默的各种高调,自然会发现几乎没有一项是可以听的。因此,我们如何将海尔默的言论等同于易卜生的立场?反而,易卜生是藉用上述的论调,提醒大众滥用达尔文学说的危险。
达尔文于一八五九年发表《物种原始》之初战战兢兢,极为低调,深恐他的进化学说会引来卫道之士的围剿。哪知书一问世,抗议的杂音微乎其微,作者一夜之间成为极具影响力的思想家。该书不但成为生物学的经典巨著,书中所揭橥的生物演化的进程亦被广泛应用于其他领域的硏究。于是,生物的进化论被举一反三地转换成社会的进化论、文化的进化论。如此的误植当然会产生荒谬的研究结果,往往导致达尔文式的沙文主义:结构简单的现象或艺术形式就属于较「原始」的阶段,结构复杂的就自然较「现代」。透过海尔默的那一段话,易卜生寓意深长地提出警讯:达尔文的进化论不是放诸四海皆准的金科玉律,人类虽然受制于环境与基因,但还不致于严重到「宿命」的程度。剧尾,娜拉的离家出走,充分表现了她个人的意志,就是最佳的例证。
一石二鸟?
娜拉出走之后有何下场?或许她三天后就爬著回家请老公收留?或许她去做保母?去做工厂女工?有关这点易卜生并未提供线索。有两位学者Shafiuddin Ahmad与Angela Gawel曾合力撰写一篇取名〈金钱政治:《娃娃之家》中之未完成的女性主义〉的论文,他们从左派的观点以为娜拉的出走并未完成女性主义改造社会的使命,因为她的举动并未松动资本主义。我们可以从很多方面反驳这两位作者的论调。首先,他们对文本或易卜生的要求也未免太高了吧!十九世纪末能出现这样的作品已属难能可贵。易卜生左手挑战父权社会、右手戳破资本主义的迷失,其观照的面向已够宽广,难不成还要娜拉加入共产党?第二,两位作者有以理论硬套文本之嫌,而有严重误读的倾向。如前所述,易卜生是以反讽的手法处理娜拉这个快乐的消费者及文本中金钱的议题,但他们完全看不到反讽的层面,是以断定易卜生虽然打击女性主义却拥抱资本主义的意识形态。第三,他们认为要打败父权制度就必须先打败资本主义。这种论调是以无产阶级的理想因素解读文本,立论之偏颇与天真可见一斑。更重要的是,他们忘了 :是先有父权制度,才有后来的资本主义。他们怎可指望一旦打败资本主义就自然瓦解父权制度?这不又落入一石二鸟的神话?
《娃娃之家》所呈现的女性自觉是否「未完成」,答案端赖我们诠释的时空位置而定。质言之,易卜生为人文主义与自由主义的产物,他对女性自觉的领悟亦强烈受到两者影响。娜拉的成长和出走与十九世纪流行的(自由主义式的)女性主义所追求的有不谋而合之处,这一派的女性主义所标榜的是女人可以跟男人一样,甚至可以与男性一较长短。正如学者林芳玫在〈自由主义女性主义〉一文中所言:「自由主义不将差异重新定义并将其政治化,反而致力将差异去政治化,努力强调女性与男性的相同之处。」因此,「自由主义之女性主义常被批评为以男性为标准而主张女性要表现得像男性。」
足见,虽然易卜生成功地完成了难得一见的换性手术,他并未松动当时那种「男性之为男性、女性之为女性」的二分观念。最后,觉醒后的娜拉于离家之前如此告诉海尔默:「我相信我首先是个人,就像你一样──或至少我必须使自己成为一个人。」她这一句「就像你一样」也未免太高估了海尔默,只因为他的身分地位完全符合了十九世纪对「成人」的界定:中产阶级以上有恒产的白种男性。娜拉其实忘了:海尔默充其量只是父权温室里的一个娃娃。
无厘头的段落
《娃娃之家》第一幕里有一段奇怪的对话,怪异到没有学者(据我所知)愿意冒然尝试为它解读:
阮克医生:不晓得你住的地方有没有一种人喜欢到处嗅出哪里有道德败坏的味道?那种人一旦找到一个个案,就会给当事人一个很好的职位,以便就近观察。如此一来,道德健康的人就被冷落了。
林德太太:本来有问题的人才需要观照。
阮克医生:果然没错,就是因为你这种论调才把整个社会搞得像病房一样。
最浅显的解释当然是:道德上自以为是的阮克医生对于像克罗斯达德这种有前科的罪人居然还有职业颇不以为然。于此,容我大胆假设,易卜生借由此段对话立意为写实主义辩护:阮克医生其实代表维多利亚时期伪善的道德洁癖,林德太太则俨然是一位写实主义的代言人。当时,写实主义最为反对者诟病的就是作家著重于描绘社会人性的黑暗面,而写实主义最有力的反驳就是:写出真相就是最高形式的道德。
但是,写实主义真的道出了「真相」,还是只是流连于表相?有关这点,史特林堡有话要说,且待下回分解。
文字|纪蔚然 师大英语系教授、编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