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湾是大陆戏曲最热的海外市场,然而台湾传统戏曲的登「陆」情形,完全感受不到相同的热度;台湾传统戏曲凋蔽多年,难与大陆水准抗衡,如果不能拿出具有独特与代表的佳作,前进大陆市场恐怕仍是一厢情愿想法。
两岸文化交流,就表演艺术而言,最频繁的首推传统戏曲。从一九九三年上海昆剧团来台演出迄今,除了千岛湖事件及「两国论」导致飞弹演习事件曾造成当年短暂的冷却之外,各种大陆传统戏曲表演团体来台几乎维持每月一档的频繁密度。就去年(二〇〇〇年)而言,全年只有两个月没有大陆戏曲登「台」的消息,而每支大陆戏曲表演团体来台演出少则三场,多则十余场,所吸纳的观众人次及台湾观众投入的金钱额度可想一斑。台湾是大陆戏曲最热的海外市场,这话不是台湾说的,而是大陆官方(包括主管单位及团体本身)普遍都有这种看法。
民间戏曲登陆少受青睐
然而,台湾传统戏曲登「陆」情形呢?很遗憾地,完全感受不到相同的热度;不仅是一些较受媒体注意的大型登「陆」计划少有相同的风光及持续密度,即使少受媒体注意的「闽台」交流,也充斥著不平等待遇。
台湾传统表演艺术进入大陆表演,最早应该从南管界开始。由于同源同种的文化渊源,以及过往四十年台湾「南管」与大陆福建「南音」,偶有在东南亚国家相遇、交流的机会,两岸南管并不乏建基于民间的交流情感。大约在一九八七年解严之前数年,汉唐乐府团长陈美娥曾从香港「潜入」泉州。泉州才子、剧作家王仁杰曾回忆指出,他去接陈美娥时,她「头蒙黑纱,穿著一身黑」,肃静地站在那里,让他印象深刻。
布袋戏团屡屡长征彼岸
解严后,厦门于一九九〇年举办南音汇演,汉唐乐府、台南南声社、台北闽南乐府等南管社团连袂参加,那已经是台湾南管第二次正式组团赴泉、厦等地;之前,台湾北部、南部的南管社团都有以团体名义赴闽的例子。这就像民间信仰「妈祖婆」寺庙而纷赴湄州祭祖、刈香一样,不透过媒体发消息,却鸭子划水式地暗自前往。等到媒体注意到妈祖船、机一波波前往湄州献金、盖庙,湄州岛妈祖祠早已翻新了好几番;从门坊、牌楼到石阶、神龛、塑像,无一不是台湾信众捐献的心血。当然,南管界的交流并没有争相奉献的情形,而解严初期技艺方面的热络交流,到了近几年,台湾南管赴大陆的行动几乎已呈沈寂状态。为什么?台湾南管持续凋萎是主要因素,年轻一辈的艺术传承无法衔接,和老一辈艺人不再积极对发展社务,台湾南管缺少前景,维持在地发展已经勉为其难,前往大陆「展艺」交流,便能免则免了。
这些年持续前往大陆交流的首推布袋戏、歌仔戏及京、豫两大公家剧团。布袋戏赴大陆的时间很早,一九九〇年泉州举办第二届国际木偶艺术节,小西园、美玉泉均以团体名义应邀参加。一九九三年,「史艳文始祖」黄海岱「追寻史艳文足迹」,从云林出江湖,赴泉州后转杭州、上海,当时带著徒子徒孙陈信义、郑一雄等人,也曾在泉州与大陆偶戏界交流。一九九五年,台湾省地方戏剧协进会召募布袋戏同好赴泉、晋交流,同年小西园、亦宛然应邀参演「石狮黄金海岸艺术节」。一九九六年泉州「天后宫威远楼文化节」有中部布袋戏团体赴约;去年泉州「第三届国际木偶艺术节」盛大举行,小西园、亦宛然、新兴阁、诸罗山四支团体更是同时应邀前往。
待遇不公团体各凭本事
除了上述例子之外,个别前往的例子亦不遑多让:彰化二水明世界布袋戏团曾在台商的安排下,赴桂林演出;真快乐掌中剧团柯加财赴晋江学习操偶;华洲园更远赴湖南学习大陆皮影戏。整体而言,台湾现有偶戏种类,悬丝木偶(台湾俗称嘉礼、傀儡戏)、潮调皮影(皮猴戏)因团体太少,技艺水准难与大陆抗衡,只有布袋戏是台湾唯一能有观摩、交流与演出实力的唯一偶戏剧种。然而即使是与歌仔戏名列「两大本土剧种」的布袋戏,赴大陆演出时仍受不平等待遇。
率团赴泉州参加第三届泉州国际木偶艺术节交流的静宜大学中文系副教授林茂贤指出,按照国际惯例,主办国应负责各团落地食宿并支付演出费,但实际上,大陆只招待食宿,并未提供演出费。以去年参加的诸罗山木偶剧团为例,往返机票由国家文化艺术基金会补助,食宿由泉州文化局招待,至于演出人员零用金及演出酬劳,由团长吴万成自行张罗。林茂贤估计,这笔自掏腰包的费用大概二十万,其他团体情形差不多,能张罗到多少钱全凭各团本事,损益衡量之下,有办法的就去,没办法的叫苦连天也莫可奈何。
政策补助原则难获贯彻
事实上,打著「国际艺术节」的名号,泉州木偶艺术节提供的条件还算「厚道」,另有一些完全不付一毛钱的例子,却仍有台湾团体争相前往。这些台面下并不风光的事,没有人愿意公开承认,却会私下暗暗叫亏、打肿脸充胖子;布袋戏界不乏此例,歌仔戏与客家戏也不会少见。一位熟知内情的人士说,有的团体图个「首次赴XX」交流、「应邀」的虚名,在宣传品上大做文章;也有一些剧团是「后知后觉」,到了当地才知食宿招待条件恶劣,叫苦连天。这些「做面子」、「争先锋」风气不足为训,但即使案例不少,这些年打著「受邀」名义、却自掏腰包亏本前往的团体仍然不少。经常担任国家文化艺术基金会补助审核委员的林茂贤说,国艺会近年审查这些「国际交流」补助,均强调对方必须提供相对经费;如果相对条件太差,委员共识均是「NO」。不过,仍有很多透过其他管道取得补助的方式,民代、地方政府乃至中央其它部会都可能有「漏洞」,在各种补助管道并非完全透明作业下,这些「带便当前往」的例子还是会继续发生,无法一一遏止。
台湾歌仔戏剧团中,最早正式取得赴大陆演出机会的是一九九一年参加北京「亚运艺术节」的明华园歌仔戏团。那次演出,明华园也是透过陆委会强力补助,争取「首支台湾团体赴大陆演出」的露脸机会。这事件当年在台湾沸沸扬扬,「政治」联想大于艺术交流;不过如今回首前尘,一九九一年两岸关系并不热络,大陆对「文化统战」态度并不积极,北京各媒体几乎故意忽视台湾团体到「京」演出的消息。即使从九一年迄今,台湾团体赴大陆演出也还是凤毛麟角,大陆文化统战部门对台湾团体登「陆」一向冷淡以对,「明华园效应」不仅未酦酵,连痕迹都不太明显。去年,国光京剧团北京之行依旧遭到北京媒体冷淡对待,又是一例。
国光剧团巡演有苦难言
照理说,地位最荣宠的京剧赴「京」演出,是两岸京剧一大盛事;台湾媒体对「国立」国光京剧团首次大陆之行更不敢轻忽,均派出随团记者采访。但当时大陆官方部门几乎完全不介入,仅由港澳台司出面招待一次晚宴,其余作业均由长安大戏院自行操作。摆出「民间」交流的姿态,事实上对国光剧团也有利,避免过多的政治干扰;但国光毕竟是国家级剧团,「身分」不同,应对待遇应争取一定的地位,接触层级应有一定代表性。然而当地情形却是,记者会媒体到场人数寥落,电子媒体虽有中央电视台在国光抵达前做过事前报导,平面媒体报导却几乎不见。演出三天期间,京剧界虽有中国京剧院、北京京剧院、戏校等首长莅临,也不见惯例举办的欢迎茶会与演出后交流座谈。相较于一九九一年明华园大张旗鼓、大事宣传的操作模式,国光这次北京行完全未争取到应有的曝光度,就「对大陆文化交流」而言,成效有限,平白丧失一次良机。
京剧不同于歌仔戏的民间性格,两支京剧团因为全为公家剧团,「出门」兹事体大,必向政府报备,可能也因此受到一些行政与经费的限制。抛开官方身分的限制,公家剧团演员以个别身分参加大陆汇演,或票友组团在所有你想得到或想不到的城市登台演出的例子,则不胜枚举。国内著名梅派青衣魏海敏曾参加「梅剧团」在大陆巡演,那虽是梅剧团的商业巡演,并非挂著魏海敏「领衔」的名义,但真正尝过跑码头演出滋味的台湾京剧演员,魏海敏是少数的一、二。另一位具有相同经验的演员是女花脸王海波,她曾在山东省境内与「裘派」同门师兄弟联演,据说票房也非常「火红」。
豫剧光荣返鄕挣足面子
国光豫剧队是近两年才赴大陆演出,演出地就是「河南梆子老家」──河南省境内。或许「天高皇帝远」,台湾豫剧赴豫演出不受北京媒体一贯低调策略的影响,当地媒体及观众反应热烈得多。首次赴豫演出时,张岫云与王海玲师徒联手,以传统戏挂帅,走遍开封、郑州、安阳等大城,获得很大的回响。因此去年立刻二度应邀赴豫,演出范围更大,曾有一日连赶十一个小时车程的纪录。不过这次巡演也让团员吃足苦头,因为拉拔路程过远,道路状况不良,就跟大陆团自己「下鄕」一样,异常辛苦,团员私下都称「不敢再来了」。
不过豫剧队「前进河南」倒为「台湾豫剧」挣了口气,赢得面子与里子。国光豫剧队队长韦国泰曾指出,大陆称他们为「台湾豫剧」,这句话无形中廓清了他们在台湾发展的一些纠结。豫剧队如今普遍有个想法,台湾豫剧就是要有台湾特色,而台湾豫剧也的确有部分坚持传统、部分勇于创新突破的成绩,让河南老鄕看得兴味盎然,并没有被「比下去」的忧虑。
遥望大陆市场何以立足
总结台湾戏曲赴大陆演出经验可见,迄今为止,九成九的例子都是以「应邀」名义前往,交流性质居多,商业演出几乎付之阙如。唯一较接近商业操作模式的是国光京剧团的赴京经验,可惜成果并不理想,市场网络完全没有建立。今年底,「红剧场」将运作当代传奇剧场的代表作《欲望城国》赴大陆几大城市进行商业演出的可能性,由台湾两位主角吴兴国、魏海敏与北京中国京剧院搭档。这个模式能否奏效尚属未知,但台湾传统戏曲的大陆市场并不如台湾的流行音乐与现代戏剧那么容易操作,最根本的问题是传统戏曲票价普遍偏低,即使卖座,亦难敷成本。此外,台湾传统戏曲凋蔽多年,水准普遍滑落,难与大陆水准抗衡,如果不能拿出具有独特与代表的佳作,前进大陆市场恐怕仍是一厢情愿想法。
若回归商业市场操作模式的基本原则来看,艺术作品不论语言、地域,只要有感动观众的美质,透过适切的市场操作、了解当地的市场消费习惯与型态、找出合适的作品,应该还是可以打破种种限制。布袋戏研究者江武昌说,台湾布袋戏最强的特质是武打戏及「五音」,前者吸收了台湾开发初期武馆遍立的传统,后者一人饰多角、生旦净丑声腔模拟清晰分明,均是大陆目前偶戏表演缺乏的特质,也是台湾布袋戏可能加分的地方。此外,结合当代文化与现代手法,在传统表演风格里加入更多当代特色,可能也是台湾优于仍处封闭的大陆内地的条件。不过,这些机会均非一蹴可及,最重要在于人才养成并非一朝一夕,作品成熟更非易事。过去台湾在传统戏曲上的努力「有限」,如今展望大陆市场,鞭长莫及之余,还有悔不当初的无奈。究竟是政府的责任、决策者的责任,还是艺术家的责任?目前显然不是归咎谁的问题,大课题在于我们要不要一起面对、携手合作,认真思考台湾戏曲的前景?
文字|纪慧玲 媒体工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