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在严谨的动作科范中不失精巧且适切地表达角色的心理状态,如何在剧院空间中清楚地传递细腻的动作表情给观众,是导演与编舞者面临的一大考验,编舞者做了一些转化处理,「放大」了科步动作,并加入京剧及民族身段,让整个场面更为活络。但在反复的十八科步程式化的动作编排下,我们看到的是一种风格化的表演形式,似乎不足以承载文本的重量。
汉唐乐府《韩熙载夜宴图》
4月20、21日
台北国家戏剧院
汉唐乐府二十周年巨献《韩熙载夜宴图》,乃以十世纪南唐顾闳中(907—960A.C.)同名画作为题材,以南管古乐及梨园科步为乐舞,延揽海峡两岸的编导设计阵容,并用现代剧场的处理手法,突破过去勾栏式舞台演出的极简做法,声势浩大地在国家剧院隆重上演。这种由静态画面到动态的乐舞视听呈现,形成有趣的今古对话,其间的转渡差异及衍生的许多问题値得细细思考。
画框中的美丽风景
《韩熙载夜宴图》原作以连续构图的方式由右至左共分「听乐」、「观舞」、「歇息」、「清吹」、「散宴」五段,各段以床榻及屛风区隔场景,似断又连,铺陈韩熙载(902—970A.C.)奢豪夜宴的景况;画中人物个性神态刻划入微,在无声的画面中,音乐舞蹈呼之欲出。而大陆编剧家王仁杰在原有的结构上更动为〈沉吟〉、〈清吹〉、〈听乐〉、〈歇息〉、〈观舞〉、〈散宴〉六幕,人物角色悉如原卷,描写韩熙载接获惩黜圣旨后,于夜宴中的声色歌舞及抑郁心态。有趣的是,原画时间为韩熙载被黜职前的声色之娱,而演出版本则为后主李煜看了顾闳中「窃窥夜宴,目视心记」之作后,韩熙载遭调职的纵情之叹。如此先后的时序顺位,添增了今古对谈的空间也加强了戏剧情境及角色发挥的可能性,因此韩熙载于第五幕〈观舞〉中突兀的浪鼓狂击也才有较合理的解释。编导同时加入茶道、花道、香道及压脚鼓和踏球舞的表演,增加演出的可看性。
舞台设计叶锦添以三面合围的宅第切面为场景,并区分为上下两个表演空间,其间家倶陈设大抵本于原作;然而厚重对称的舞台,封闭式的空间处理,压缩了想像空间,好似一幅巨大的黑色画框,框住舞台中上演的美丽风景。演员的走位及表演也受局限,例如第一幕〈沉吟〉中韩熙载、王屋山与乐者共处于勾栏式的舞台中,双人对舞根本施展不开;相较于去年十二月于社教馆的预演,简约的家倶摆设,南管乐者含蓄地在左上舞台的纱质屛风后娓娓演奏,延伸无限的视听空间,反而更接近原画典雅的况味。
转场的安排也多见瑕疵,传统戏曲中捡场的进出自成道理,完全不干扰演出,而《韩》剧的处理,音乐、表演、换场时常同时进行,互为干扰,且换景时发出的巨大声响,严重破坏视听美感,例如第四幕〈歇息〉中的三弦独奏、茶道展演与撤宴的转场过程,割裂了先前李姬与陈致庸吟唱建立起来的清越意境。对于一个专业团体而言,这不可不愼重处理。
科范的程式化动作
梨园戏中「举手到眉毛,分手到肚脐,拱手到下颏」的十八科步为《韩》剧的基本动作程式,这种注重关节表情的纤细动作,放在偌大的剧院里,实在是个巨大的挑战。如何在严谨的动作科范中不失精巧且适切地表达角色的心理状态,如何在剧院空间中清楚地传递细腻的动作表情给观众,是导演与编舞者面临的一大考验,编舞者做了一些转化处理,「放大」了科步动作,并加入京剧及民族身段,让整个场面更为活络。王屋山(萧贺文饰)的「六么」独舞在细致中更见其韵味与功力。
男性舞者的演出当是汉唐首次的尝试,如悬丝傀儡般的动作,需要精准的身体控制能力,诠释不易,很明显地男舞者的表演较为生嫩,韩熙载与僧人德明的十八罗汉科对舞,绕著圆场舞蹈,令观者不明其所以然。
「合歌舞以演故事」为中国传统戏曲的表演特质,《韩》剧在古朴典雅的南管乐声中加入严谨的动作科步,在灯光的烘托中呈现如古典油画般的构图效果,简单的情境,让人放弃叙事的追索;然而在绵延不绝的南管大曲演奏中,仅在〈听乐〉及〈歇息〉两段有诗词吟唱,分量显然太少,让人觉得这是一出「舞剧」。在反复的十八科步程式化的动作编排下,我们看到的是一种风格化的表演形式,这样的形式似乎不足以承载文本的重量,而一些哑剧式的动作设计,如宣读诏书、鞠躬作揖、把盏对飮、鼓掌叫好等,却凸显做作与突兀。
当演员无法「唱、念、做、打」兼具,当叙事不再是重点,当人物间的关系无法清楚交代,那么情境的处理、场面的调度、舞蹈的编排便相形重要,否则在一幕幕流动的唯美画面中,也许闭起眼睛,单纯地聆赏抽象的乐音更是一种享受。
缅怀庙厢小唱
回顾汉唐的作品,从早期的《艳歌行》(1995 )到《韩熙载夜宴图》(2002),从仿古勾栏里的小品演出到大剧院里的全本制作,汉唐确实在传统的保存与创新间找到一条出路。此次制作以「御前清音」的南管、「南戏遗响」的梨园戏及五代画卷「韩熙载夜宴图」编作乐舞,在传统/古代与创新/现代间搭起一座桥梁,企图心不可谓之不大;虽然加上现代剧场的处理手法,然而在编导及观念上仍然趋于保守,或许传统真的太深太大了,只能小心地融入,难以大胆地突破。导演蒋维国含蓄地在乐舞中建立起唯美的视听表演风格,既定的动作科范、清越的南管器乐大曲,从画中出脱的人物形象,这样的组合造就了汉唐独具的新古典美学。
原本只在弦友间馆阁活动的南管唱奏,借用了梨园戏中的动作程式,千回百转的古雅旋律与纤柔至极的曼妙舞蹈巧妙地融合为新时代的梨园乐舞,这种表演型态会形成一种新的传统吗?可以想见,《韩》剧的市场还是在海外,完全符合外国人心目中古老民族的异国情调。在挹注了大量人力与资金,在包装后置入商业性演出脉络的背后,我们还是应忆起庙厢中幽雅简朴的南管小唱。
文字|如以墨 舞蹈工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