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陵道》从舞美的设置造型,剧情的氛围营塑到人物的个性摹写等,都闪烁著湖湘幽峭迷离的神秘光芒;然而不知为何总觉得「终隔一层」,犹如品茗重火烘培的黑咖啡般浓酽苦涩。相形之下观赏《白兔记》的演出时,却是浑然忘我地身心投入,湖湘文学所讲究推崇的抒情语境,让舞台发酵出空灵疏淡的真挚情味。
湖南省湘剧院《马陵道》《白兔记》
7月18〜21日
国家戏剧院
酷暑七月首度来台演出的「湖南省湘剧院」,让我们从其舞台演出中领略到湖湘韵致的幽峭迷离与隽永疏淡。作为「两岸戏曲大展」活动压轴献艺的湘剧,此次来台带来了四出风格迥异的大戏,其中又以获得一九九九年大陆文华大奖多项殊荣的《马陵道》,以及名列「苏、刘、潘、伯」湘剧高腔四大本(注)的《白兔记》最受各方的瞩目。
人物塑造突破角色行当程式
有关孙膑与庞涓的故事,经过章回小说与南戏北剧的点染,早已溢出书斋而成为家喻户晓的历史传奇。而由陈健秋新编的《马陵道》,更著意捻出「小人谋身/丈夫谋国」的主题意趣,经由孙、庞「谋智机略/人格品行」的评比较量,细致描摹出人性「深沉幽微/直率坦荡」的复杂对立面。《马》剧的舞台艺术基调是缥缈幽峭的,立柱的升降与灯光的明暗区隔了剧情场景的变化,硕大的古战车车轮不仅标举出群雄鏖战的历史背景,也寓意了孙、庞在命运转轮上的腥风血雨。序幕与尾场都以暗红的灯光,投射在战国武士群像上,配合著金鼓齐鸣与人嘶马喊的声响,气势磅礴地展现了战场对阵厮杀的激烈情景;而衔接这舞台氛围的,是弥漫著鬼魅气息的苍森密林,这里曾经是孙、庞超越手足同窗情谊的见证地,却也是二人胜负争出恩怨情仇的终结处。在这前后呼应的场景与剧情环扣中,隐现的是那自始至终从未露面的鬼谷子师父,其早已借由这「拔节疯长/争个高低」的树木生长,譬喻了孙膑与庞涓「建功立业/权谋斗智」的生命战争。
作为全剧灵魂人物的孙膑与庞涓,突破了往昔角色行当的程式,而以文丑杂揉穷生的情韵,老生掺杂花脸的声情来型塑人物形象。这使得脚色原先规范的人物类型与气质特性,恰与所扮演的人物在性格语汇上形成极度的落差;磊落良善的孙膑显现得畏缩卑微,阴暗凶残的厅涓反倒是器宇轩昂,形体外貌的顚覆嘲弄了「以貌取人」的社会价値观,却也更清朗地揭示了人性「表里不一」的虚矫复杂面。唏嘘的是娴熟六韬三略的孙膑,居然参不透人情世事的诡谲狡诈;感叹的是权势名利所蒙蔽的庞涓,竟然因忌妒心的滋长而腐蚀了自我。然而放眼古往今来载诸史册的诸公,如廉颇与蔺相如,曹操与杨修,周瑜与诸葛亮等人,何尝不也是难以挣脱这贪癫痴欲的人性枷锁吗!
孙、庞的生命样态与终极关怀,从〈出山〉时的金兰情谊,到〈事魏〉的祸心暗萌,随著情节关目的推展,渐行渐远而终至南辕北辙。在〈事魏〉、〈赚书〉与〈归齐〉三场末尾,都组织了内心独白式的唱段来表述庞涓心境的转折变化。梅花奖得主王永光以洪浑宽亮的嗓音,将庞涓对自我灵魂的拷问争辩,宣泄得淋漓尽致酣快畅离。尤其是在〈归齐〉一场,当庞涓得知处心积虑所安排的机谋,竟然功亏一篑时,其情绪冲击在连绵不断的打击器乐伴奏下,一连串的潜台词时而怒吼如雷时而哀怨低吟地倾泻而出;至于孙膑的几段唱腔也是声情并茂,如〈赚书〉中对鄕里亲人的眷念相思,〈修简〉中练习爬行的狼狈行状,在〈装疯〉中幡然知情的伤心焚简,以及〈归齐〉前呼天抢地的混沌悲楚,在一级演员唐伯华鼻音与喉音的共鸣运用下,深刻地铺写了孙膑遭人构陷形同猪狗的悲惨心声。
内涵饱满,但终隔一层
而因应著孙、庞人生际遇的发展扭转,剧中有不少表演身段的设计,如〈削膑〉中孙膑遭受膑刑时,在壮汉手臂及头顶上「三起三落」的翻腾;〈修简〉剜去膑骨的孙膑,则利用了「爬扑虎」与「跪步转身」等动作,表现其无法直立的身姿;〈设伏〉中则撷取传统长靠戏《挑滑车》与《雁荡山》等武打身段开打,在琵琶古曲《十面埋伏》的伴奏下,更渲染出庞涓穷途末路的困境等。
此外,为调和阳刚杀伐之气,也特意加重了宫廷女艺人车前子的戏份,她不仅是能歌善舞与服事权贵的伶优,还是庞涓计谋的执行者,但却又是孙膑的活命人,可说是极为关键性的人物。妖娆如山鬼的车前子,在楚风乐舞中以曲膝跺步的舞姿勾魂摄魄,接续演唱的齐风《鸡鸣》,则分别以男女声分饰角色,表演中融合花旦的身姿、花脸的气口与生行的形态;这善于模仿唱作俱佳的本领,为其后〈投书〉中的乔妆提供了基础;而〈修简〉则是车前子思想情感的剧烈变革点,为其后舍命救助孙膑预留了伏笔。
综观湘剧《马陵道》的演出,从舞美的设置造型,剧情的氛围营塑到人物的个性摹写等,都闪烁著湖湘幽峭迷离的神秘光芒;而高度的哲理性与凝重的史实感,更增添了剧作内涵的饱满丰沛。然而不知为何总觉得「终隔一层」,犹如品茗重火烘培的黑咖啡般浓酽苦涩。究竟是语言的隔阂造成听觉的障碍,或是表演的矫情形成情感的疏离,抑或人物的刻板导致兴味的索然(尤不喜欢太子申的全知观点),还是情节的窠臼产生张力的不足(双方斗智的谋略还可以再推陈出新)等,似乎也很难明确地厘清症结。相形之下观赏《白兔记》的演出时,却是浑然忘我地身心投入。湖湘文学所讲究推崇的抒情语境,让舞台发酵出隽永疏淡的真挚情味,人世的两难,在编导演委婉舒缓的语调下,少了火爆的激情,却多了温馨的宽容,仿佛啜飮沸腾冷却后的温开水般沁人心脾。
意象悠远的明月与白兔
自八〇年代起著手复原改编的全本湘剧《白兔记》,虽然也曾出现过李三娘截发与刘智远决裂的结局,但在群众企盼喜庆大团圆的收场要求下,现今所搬演的是一九九五年由范舟与谢尧让改编的「合家团聚版」,剧作家跳脱了往昔著重于歌颂李三娘坚贞美德、鞭笞刘智远负心再娶的道德价値批判,而以较宽宏的眼光去审视导致悲剧产生的时代社会背景,因而设定了「珍惜战乱年代可贵亲情」的新主题,并改以「咬脐郎」作为故事的核心,不但琯结起剧中所有人物的行动线,也支撑起剧情推展时的舞台表演点。
《白兔记》偌大的舞台演区没有太多繁复的装置,仅以清雅古朴的背幕,搭配著灯光色谱的冷暖明晦,调动起戏剧情感,更迭著时空场域。翠绿色调的瓜园,是暗藏生机的命运驿站;寒青色调的磨房,是霜雪凝冻的人间地狱;暖黄色调的行郊,是温馨曙光的天伦重逢;霞红色调的厅堂,是心绪澎湃的生命关口;苍白色调的井边,是雨雪纷飞的愁肠百转;橙橘色调的内堂,是朦胧迷惘的窥探真相;灰蓝色调的磨房,是五味杂陈的情意流转。而聚拢著这灯光语汇与情感意境的,是那一轮斜挂在天际的明月,月升月落残缺圆满,始终映照著咬脐郎一家悲欢离合的幽幽岁月。是以原著中由神仙遣派引领母子于井边相会的关键物「白兔」,遂嵌合于月宫玉兔的典故中,编剧的巧思的确比越剧中落实为定情信物的白兔玉坠更显得意象悠远。以咬脐儿为核心密针细缝的情感
亲情是人世间最可贵的珍宝,具有著抚慰创伤缝合憾恨的力量。湘剧《白兔记》正是倚藉著咬脐儿的密针细缝,才缀连起生母与养母的情感沟渠,修补了父母之间的怨怼沟壑。是以咬脐儿不但是各人际网络间的情感枢纽,也是贯串全剧引发人物行为动机的触发点。〈投军〉中刘智远虽有凌云壮志,却囿于三娘身孕而羁守瓜园;但也因不愿娇儿寄人篱下饱受欺凌,而对月盟誓定然要衣锦荣归而挥泪从军去。剧中虽没有安排如湘昆〈抢棍〉的拉锯争执,但那根哨棒确见证了夫妻的聚散离合,也寄托了彼此的魂萦梦系;而〈产子〉中兄嫂为杜绝后患的灭婴行为,描摹出二人心狠手辣的卑劣嘴脸;三娘从腹痛的煎熬到产子的无助,从失子的焦虑到见子的喜悦,从托子的犹豫到离子的难舍,全环绕著咬脐儿的出世而迂曲起伏,细笔勾勒的情感极其跌宕动人。
而〈送子〉中的杜忠怀揣咬脐儿,在狂风骤雨的泥泞路径上奔走。崎岖绕步跌扑闪躲的走雨身段表演中,刻画了义仆护主不辞艰辛的生动形象;及至与智远于战场上不期路遇,欣喜激荡的情绪尙未平复,惊闻再娶的诧异忧虑又涌上眉间;〈接子〉中的咬脐儿犹如一记晴天霹雳般的巨响,让岳氏在拒与收之间踌躇难为;而杜老情理兼备的一席话语,点燃了岳氏母性的慈爱光辉。演出中杜老曲尽人情的唱段,岳氏回心转意的过程,都是催人热泪的表演精华。紧接著的〈打猎〉则转为轻快的节奏,首先以载歌载舞的身段做表,显现咬脐郎行围射猎时的飒飒英姿;那舒眉亮眼的活泼稚气,那转带摇翎的意气风发,那旋步若风的矫健身手,在在都难以令人置信扮演这十六岁青春年少的「梅花奖」得主贺小汉竟已年过半百,更难联想其就是《拜月记》中娇媚机灵的蒋瑞莲饰演者!
〈打猎〉是传统高腔折子经典的继承,由于受昆曲艺术的影响,故在表演艺术上格外细致讲究。肩挑水桶上场的李三娘,惨凄的容颜、颤巍的身影,摹写出遭哥嫂欺凌与思夫忆子的辛楚;而与咬脐儿在井边的一段答话对唱,句句血泪声情并茂,在「不托管弦」的锣鼓击节中,更烘衬出青年演员庞焕骊高亢清亮的好嗓音;母子连心的亲情感应,在咬指写书的片刻,在两相对望的刹那间涌上心间;这遂使得咬脐郎揣带书信「扬鞭策马走如云」地驱驰回程,那颤翎抖翎与勒马探海等身段,淋漓尽致地传达了其归心似箭的急切。而〈回书〉中,咬脐儿禀告父亲时的刺探潜窥,得知真相后的激愤伤怀,搥胸顿足挥泪娇嗔的模样十分生动,对父亲的怨怼、对晚娘的冲撞,在语带哭声中表述了思母责父的情感;直至岳氏允诺接三娘来团聚时,才破涕为笑拍腿竖指地深深拜谢,那溢于言表的满心愉悦,恰与岳氏的沈重失落形成强烈的对比。剧作家提炼出整旧如新的经典
〈磨房〉是全剧的抒情高潮,悲喜交织的冲突矛盾,撞击出连绵不绝的情感波澜。随著剧情如螺旋的层级而上,首先铺垫的是母子相认的过程,三娘面对朝思暮想的亲儿,从惧吓怀疑到确信惊喜,才似攀登云霄却又立即如堕深渊。幸有咬脐儿的婉言慰藉,才得以销融嫌隙,发自内心的真诚感谢岳氏夫人;继之而来的夫妻重逢过程,则又是情感的另一层试炼。三娘面对亏心短行的夫君,从视若无睹到直言指责,亏有咬脐儿跪地求情,才得以冰释芥蒂,宽宥了这望眼欲穿的负义冤家;而三娘与岳氏相见时的「三揖」,更是感人肺腑催人泪下,第一揖感谢收留孩儿之恩,第二揖感谢教养成才之德,第三揖感谢照料夫君之情。这三揖看似平静从容却有万钧力道,那是历经沧桑后的苦乐两忘,那是超越执著后的旷达自在。
的确,人生有太多两难的关口必须面对,诚如刘智远为功成名就只得招赘东床,但忘不了结发妻又弃不下恩师女,夹缝中终日惶惶不安;李三娘十六载的煎熬与苦候,竟换来个停妻再娶的高官夫婿,是原谅过失还是断离情份,情爱憎怨难分难解;岳氏女不知前情被欺蒙成亲,又被迫权代母职养育孩儿,面对夫君的元配,是委曲求全还是拒绝承认,真个是进退两难不易取舍。而这些考验著人生智慧的生命难题,却在湘剧《白兔记》中有了较为圆满的答案,这不得不归功于剧作家在提炼原著人文精魄上的功力,也不能忽视导演在内容与形式上的和谐统一,才使得这出经典名剧能够「整旧如新」,升华原作的思想意蕴又赋予现代的审美意识,而得以超越时代的烙印在戏曲舞台传唱不歇。
注:
湘剧四大本「苏、刘、潘、伯」是指《黄金印》、《白兔记》、《鹦鹉记》与《琵琶记》;但也有「苏、刘、班、白」的说法,其中班即《投笔记》。
文字|蔡欣欣 政治大学中文系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