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炎炎夏夜游仙窟 (张铠乙 摄)
戏曲 评论/戏曲

炎炎夏夜游仙窟

江之翠实验剧场《后花园絮语》

走入了花园实境,「舞台设计」这一职衔有了新的任务。中国庭园设计讲究「景随人走」、「步换景移」。因而从入门开始,到每一处建筑,都安排了迂曲幽径,供人细细品味。观众既被「固定」在戏台上,那么,选择什么区块制造最美的视觉经验,步不换,景自移,便需要精心设计。

走入了花园实境,「舞台设计」这一职衔有了新的任务。中国庭园设计讲究「景随人走」、「步换景移」。因而从入门开始,到每一处建筑,都安排了迂曲幽径,供人细细品味。观众既被「固定」在戏台上,那么,选择什么区块制造最美的视觉经验,步不换,景自移,便需要精心设计。

江之翠实验剧场《后花园絮语》

7月5〜17日

板桥林家花园

「江之翠」是台湾剧场的异数,它以「实验剧场」起家,经过一段不算短的岁月摸索,才确立了以南管艺术为主的发展方向。团员们习惯行事低调,几乎把练习当作修行,潜沈耕耘。

今年七月,他们选择该团所在地的板桥名胜「林家花园」,推出代表剧团「成年礼」的大制作《后花园絮语》。表演分为〈水榭舞影〉和〈楼台戏梦〉两部分,场景就在花园原有的两个看戏的地方:「方鉴斋」和「来青阁」。

观众入画境,实情引噪动

随著乐手们第一声丝竹响起,「方鉴斋」幽微动人的回廊后方,狗儿的叫声就一声大过—声。

听惯了电视和音响的狗儿,时而放大声量,似乎试图抗衡;时而低声呜咽,良久,才被这陌生的乐音安抚住。这样的「插曲」,引领观者将目光从莲花池中恍惚明灭的烛火,从斜倚池畔、玉手琤琤的丽人身上移开,落在回廊背后那巨大的连栋民宅公寓上──那种我们所熟悉的,在台湾任何地方都看得到的普通公寓。当然,少不了错落的铁窗、或明或暗的窗口和晾挂在阳台的衣物。这一切是那么样地亲切,然而,此时此刻,二者连袂出席,却不在意料之中。

眼前「画境」与「实情」重叠,身旁的朋友挥汗如雨,一百多个观众挨挤在紧紧厮并的竹椅上,想尽办法让空气流通。

这不禁令人省思,表演与观赏之间,是否存在著原先未曾设想到的更多层面的关系/问题?像「汉唐乐府」的《韩熙载夜宴图》那样,在镜框式的舞台架设起逼真/假的庭院,让观众坐在整齐舒适的座椅上,充当剧中展开的表演之观众,固然存在著「双重造假」的矛盾;但像这类引领观众「入画」的表演,在建立更真切的观赏逻辑同时,如何对待那些无法控制的因素?

南管置古厝,如鱼返水池

听见杜鹃叫月声

停针罢绣(阮)起来行

一轮明月如光镜

(又)遇(著)许浮云对月遮

圆亮浑厚的歌声,将观众的注意力从周遭的躁动拉回到这场盛宴。就像传说中遇仙的读书人,在燠燠溽暑闯进了闽南某地的仙窟。见到了令人惊讶不已的美丽画境。

像诗一般的乐舞,回荡在近百年前知名富有商号「林本源」的私人庭园中,使在场观众感受了前所未有的视听经验。

「前所未有」,不在于花园亭台楼阁或者南管艺术本身有什么改变。完全来自南管乐舞以这样的方式,被置放在花园的景观中。艺术是从活著的人文中生发出来的。把南管放在林家古厝,就如同鱼儿回到了生长的水池,自然显现出前所未有的合境和优游。相对的,习于功能性建筑的现代人的身体,走进了这曲径通幽的古老庭园,也需要情境的引导。

直入花园是花味香

直入酒店都面带红

田蝧飞来都真成阵

蚂蝶飞来都真成双

只见仕女数人,蓦然出现在「方鉴斋」戏园右侧假山屛障的小桥上。她们娉娉袅袅,嘤嘤浅唱,恰如其分地踩著南管戏傀儡化的细碎身段,鱼贯步向莲池中央的戏亭。在月色(其实应该是林克华的灯光)朦胧的妆点下,舞者们脸部显现出搪瓷釉彩般不可思议的光华。

他们是画中的仙子,这一刻,情境带给我的感动油然而生。

歌、舞、乐平衡的剧场

相对于「方鉴斋」的压缩,开朗的「来青阁」让观众有被空间释放的舒畅。这本是匠人有意的「景区」设计(开朗接压缩,参见节目单王镇华文),就场地运用而言,这里也比较适合容纳百位,甚至更多从后门溜窜进来的观众。观众所在的位置其实是「开轩一笑」的戏台建筑,表演反而被置放在古人看戏的「来青阁」,多重营造了「古今错置」的趣味。

熟悉剧场表演的人应该会注意到,无论这几年在台湾流行起来的歌舞剧或者舞蹈剧场,甚至一般的传统戏曲,都看不到像这样「歌」、「舞」、「乐」平衡统合的「剧」:那是南管独有丰富内涵的表现。台湾本土剧种中,唯有南管拥有「歌」、「舞」、「乐」、「剧」分庭抗礼的全面艺术(北管系统剧种舞蹈性较弱;歌仔戏则没有器乐演奏)。在歌舞暂歇的当儿,往往正是器乐旋律展开如泣如诉的对话时刻。

从「方鉴斋」到「来青阁」,概念化的生、旦和小旦等舞者歌者,演绎他们对情爱的思慕和失落。「今旦骑马来这楼西,楼上娘子伊掠这为记手帕投下来……得这罗帕我著感这情义。」从「陈三五娘」的影子延伸而出的,是世世代代,闽南和台湾青年男女斑斓绚丽的情爱图像。

「在地」新景观的创造

走入了花园实境,「舞台设计」这一职衔有了新的任务。中国庭园设计讲究「景随人走」、「步换景移」。因而从入门开始,到每一处建筑,都安排了迂曲幽径,供人细细品味。观众既被「固定」在戏台上,那么,选择什么区块制造最美的视觉经验,步不换,景自移,便需要精心设计。

「来青阁」本身是一栋相当漂亮的建筑,门口内外,楼前广场,回廊上下,两旁漏窗,都是仙人出没的美丽角落。谁想更远的「虹桥」,光影乍亮,人儿就这么婀娜多娇地走动起来:

正月时好元宵 打鼓吹箫

花灯下女娆娇

个个都妆得十分妙

嗳呀十分妙

霎时,又见歌者怀抱琵琶,忽而在遥远的「虹桥」尽处,忽而在阁楼一角,珠圆玉润地唱将起来。如此,观者坐定,目光却有了流畅的动线。

板桥「在地人」也许常常有机会从「林家花园」的围墙外经过,然而,在「江之翠」踏进花园之前,恐怕没有多少人知道这座园子原来盖得这般巧妙。一场表演竟让一地名胜景观得到新的开发,而这个「在地」,又可以无限移转延绵下去,或者苏州,或者杭州,甚至是地球更远的角落。

我回想那一夜最令人动容的时刻,竟是资深团员魏美慧启口轻唱之时──那纯粹的、令人伫足不忍离去的「南管的声音」。一路走来,这样的声音之出现,也许可以作为「江之翠」为艺术修行的阶段性最佳告白。

 

文字|林鹤宜 国立台湾大学戏剧研究所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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