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新建构台湾文化的「本土化」意涵,其间犹有多重的论述空间,然而我们不能忽视一个历史事实:一些被视为「外来」的剧种如京剧、豫剧等,它们确实已在台湾这块土地上生存发展了五十年,如今面临本土化浪潮的冲击,难道只能以开发本土题材试图寻求执政者与人民的认同吗?事实上,这些剧种(包括本土的歌仔戏)应该考量的是:如何壮大自己,成为台湾人民急欲认同、且视为文化特征的对象!
国立国光剧团豫剧队《曹公外传》
10月3〜5日
台北国家戏剧院
近几年,在现代剧场的大型戏曲制作颇流行以台湾故事作为新编剧目的题材,这类戏推出之时,的确引起很大的回响,正反两极化的意见沸沸扬扬,有人认为是意识形态作祟,有人从表演艺术的角度批判其不伦不类,当然也有人为这样的突破喝采。从国立国光剧团「台湾三部曲」的第一部《妈祖》至今,已有五个年头,其所引发的「京剧本土化」或者「戏曲本土化」效应,是到了该沉淀和检讨的时候。
全球化下的两岸「本土化」
国光剧团成立没多久,就宣示了「京剧本土化」的宗旨,并筹划了《妈祖》、《郑成功与台湾》、《廖添丁》三出戏,此后,「演台湾事」变成一股风潮,尤其歌仔戏团更觉「责无旁贷」,河洛歌子戏团的《台湾我的母亲》、陈美云歌剧团的《刺桐花开》等,著实为剧场注入了新风貌。然而,「演台湾事」总不免让人与一九九○年代政治上一片「本土化」的声浪作联想,或者「务实」地说,这样的企画]案比较容易获得经费;事实上,呼应本土化的政策原是无可厚非,问题是,「演台湾事」真的是戏曲的生存之道吗?「本土化」真的只是「演台湾事」这么简单吗?
我们不妨重新检视「本土化」的意涵。新世纪以来,随著「全球化」概念的拓展,「本土化」运动也在世界各地展开,那是因为在全球化的过程当中,各国开始摸索各自的国家认同,试图回头去发扬自己文化的优越性,并从身分政治与意识形态的改造上,重新建构一个可以让自己安身立命的处所。
不约而同地,海峡两岸都在进行「本土化」运动。在中国,一面进行改革开放,一面又坚持后殖民论述,不断地批判美国的霸权主义;在台湾,则是从李登辉时代以来,便试图以民主化的推展进行一项本土化的改造,只是,台湾的「本土化」,实际上是「去中国化」,内含很深的身分重建与「国家」建构的意义,「本土化」的概念在台湾,不是作为一种文化或相对于「全球化」所进行的反思,而是被转化成为一种意识形态的解释工具。因此两岸虽然都在进行「本土化」,但是目标和价值观是互相悖离的。
然而学者也指出,「本土化」与寻根摸索的民族主义是不同的,它不是排外的,而是更加稳定确保自己面对家园时的认同情感(注1)。尤其是当中国文化与台湾文化原本就有难以割断的渊源与延续性时,「去中国化」等于去掉台湾文化的根,这无异是自我边陲化。就以戏曲来说,众所周知,台湾本土的剧种歌仔戏之所以会发展成为一个活跃于民间的大戏,关键就在于二○年代左右许多大陆京剧班来台演出,给予了歌仔戏观摩学习的机会,于是歌仔戏也渐渐在身段、服装、表演上加以吸收改良,成为今天我们所看到的成熟剧种,因此,京剧可以说是歌仔戏的「母文化」,而一味地「去中国化」,只会使台湾文化走入故步自封的死胡同。
戏曲的丰厚底蕴有强大包容力
诚然,重新建构台湾文化的「本土化」意涵,其间犹有多重的论述空间,然而我们不能忽视一个历史事实:一些被视为「外来」的剧种如京剧、豫剧等,它们确实已在台湾这块土地上生存发展了五十年,如今面临本土化浪潮的冲击,难道只能以开发本土题材试图寻求执政者与人民的认同吗?事实上,这些剧种(包括本土的歌仔戏)应该考量的是:如何壮大自己,成为台湾人民急欲认同、且视为文化特征的对象!
要做到这一点,必须回归「本土化」的基本面以及戏曲的艺术本质。由于数百年审美需求的累积与传承,戏曲一向演述历朝故事、穿古代服装、流泄传统的乐音,并且有著严谨的表演程式。虽然戏曲不若现代艺术有更大的挥洒空间,但是丰厚的艺术底蕴却足够展现更大的包容力。
在题材的开发方面,戏曲非常适合呈现先民筚路蓝缕的拓荒精神,以及传奇人物与时代碰撞的血泪事迹,因为无论从唱腔的创编、身段的设计、剧场的布置以及舞蹈的呈现,都可以一新耳目,让演员有发挥的空间,这一点,《台湾我的母亲》、《刺桐花开》都有很好的尝试,但由于两者俱是歌仔戏,在语言和表演氛围上较少隔阂;而国光剧团的《妈祖》、《郑成功与台湾》,因为歌颂的都是中国历史中的神明和英雄,仍然可以维持「京味」,只是从《郑成功与台湾》剧中开始出现的荷兰人、黑奴、原住民,以及「台湾三部曲」之三《廖添丁》当中的日本人,由于需开口唱西皮二黄,的确让传统戏曲观众展开视觉和听觉的挑战。
《廖添丁》是京剧本土化中较为突破的尝试,由于时代过于接近,在程式语言的调和上较为困难,还好导演以灵活的现代剧场手法及场面调度,化解了尴尬与困境。虽然颠覆创新仍有瑕疵,但诚如文化评论者林谷芳所言,该剧毕竟释放了更多可能性(注2)。原本该剧系委托一名大陆编剧编写,然而在写了两个版本之后终止了合约,原因是他将日本人写成十恶不赦的侵略者嘴脸,与廖添丁成了善恶二分法的尖锐对立,这完全代表对岸对日本的仇视,亦不符合以人性为依归的现代诉求,于是国光剧团决定不假外求,由三位本土新生代编导共同完成了这部作品,《廖》剧并成了「台湾三部曲」中唯一一部编导俱为本地人的剧作。这段引人深思的插曲意味著:当戏曲想要拥抱本土、表现生存在这块土地人民的情感时,当先培养自己的剧场工作者。而笔者认为,编曲人才的培养尤为重要。音乐是戏曲的灵魂,犹记甘肃京剧院来台演出《夏王悲歌》时,那西夏历史的选材角度,以及融合西北民歌的戏曲编腔,成功地展现了京剧「甘肃本土化」的成果,而台湾的京剧,也急需培养音乐人才来进行音乐风格的转化与融合。
向下扎根,不必再标举本土化口号
至于回归「本土化」的基本面,即是思考「本土化」的原始意涵,跳脱狭隘的「去中国化」,让文化艺术在自己的土地上站稳脚步,进而寻求世人认同,以制衡全球化所带来的文化霸权。关于这一点,像当代传奇剧场的《欲望城国》及复兴剧团的《罗生门》,将世界名著用传统戏曲的方式呈现,且提炼精粹,亦是「本土化」向上提升的成功例证。
其实,演台湾故事寻求土地人民的认同也好,以跨文化的方式凸显戏曲的艺术特色也罢,均是此时此刻戏曲转型的有效路径。因此,笔者试著提出「新本土化」的概念(以便与狭隘的本土观区隔),希冀戏曲能以跨地域、跨文化的越界融合,经由语言文字的感染力、声腔乐曲的包容力、表演程式的可塑性,创造「新本土化」的戏曲内涵。
京剧自光绪十七年渡海来台,至日治末期便已地方化,且被视为「本地剧种」(注3),而豫剧来台也已五十年,不仅早已融入台湾社会,近几年还推广社区剧场、校园巡回、文化输出,并作了许多向下扎根的工作,实不必再标举「本土化」口号作无奈的反抗与挣扎。虽然,比起七○年代以来文学、戏剧、舞蹈、艺术界风起云涌地发展台湾意识、寻求新的文化身分整整晚了三十年,然而趁著全球化与本土化正进行激烈思辩的当头,创造「新本土化」的戏曲内涵,未尝不能化危机为转机,挣脱边缘化的桎梏。
文字|沈惠如 经国学院专任讲师
注:
1.以上关于全球化与本土化的论述,参见《全球化与台湾》(王昆义著,台北:创世文化出版,2002年)、《全球化与文化研究》(王宁著,台北:扬智出版,2003年)。
2.参见林谷芳〈程式语言与近前之事的尴尬与融合——我看《廖添丁》〉,《自由时报》88年11月1日第40版。
3.参见徐亚湘《日治时期中国戏班在台湾》(台北:南天出版,2000年)以及《听到台湾历史的声音:1910〜1945台湾戏曲唱片原音重现》(国立传统艺术中心筹备处出版,2000年)中的〈日治时期台湾京剧之发展面向及文化意义〉一文。
人能弘道,非道弘人
谈豫剧在台湾五十年
「台湾豫剧五十年」的系列活动
●出版《台湾豫剧五十年图志》
● 「台湾豫剧五十年图史数位展」
高雄展场:2003年9月3日至11月2日,高雄市立历史博物馆
台北展场:2003年10月1日至12日,国家音乐厅文化艺廊
2003年10月15日至29日,国立台湾师范大学总图书馆
●海峡两岸豫剧学术座谈会:10月2日,台北国家戏剧院
10月12日,高雄市立历史博馆
郭君柔(政治大学中文研究所研究生)
豫剧队在台湾已有五十年的历史(注),虽然有国家的支持,但实际所处环境之严苛与艰困,却远超过一般观众的想像。
大陆地方剧种在台湾的处境与京剧大不相同,京剧专业人才众多,并且拥有广大的观众群,加上各界的普遍支持,即使离开母体艺术成长的环境,也能够独立发展。地方戏的境遇则十分坎坷,各个剧种的剧团往往维持不了多久便窘况不断、相继解散,豫剧在台湾虽有毛兰花、张岫云等名角作为号召,最后也只有「飞马豫剧队」因张岫云的努力而幸存,成为唯一的职业地方戏剧团。
演员把生命融入河南戏曲的风格
虽是职业剧团,但豫剧队自创始起,直到今天,几乎未曾拥有过一批真正专业的演员与文武场班底;许多演员、场面、教师等,并非学豫剧出身,他们当中有些是豫剧爱好者,有些原是京剧界的演职员,后来转任豫剧队。即使一期期的小班学生出科毕业,也没能解决人才不足的问题。因为专业资源不足,并且时时刻刻都可能面临裁撤的危机,故而豫剧队的队员们,不论长幼、不分职分,都有著谦虚进取的态度及强烈的忧患意识;他们不懂得如何争取权益,只是凭著一股蛮劲,兢兢业业的「把戏演好」,认定了观众喜爱与否才是决定豫剧存续的关键。
作家奚淞在一九八六年发表的〈大祭桩与王海玲〉一文中,以「人能弘道,非道弘人」来形容王海玲的剧艺,笔者以为,这句话亦可代表豫剧队的整体精神。豫剧在台湾能有这样的发展、得到这么好的「观众缘」,并非由于这个剧种本身特别受欢迎(在台湾的戏曲环境中,豫剧甚至处于先天的劣势),而是由于团队的合作与努力,以及张岫云、王海玲等演员出色的艺术成就,更重要的是他们把自己的生命融入了河南戏曲生动朴实的风格中。
豫剧的内容多半有著河南人一根肠子通到底的特性,而豫剧队的成员或许就因为唱多了真情流露的戏,养成了比河南人还河南人的性格:戏里面唱的是忠孝节义、安贫乐道,生活中也是敬业乐群、知足守分,戏的风格热情奔放、温馨亲切,人的性情便也直爽真诚、纯朴开朗。戏造就了人格,人表现戏的风格,如此呈现出来的舞台景观蕴含著原始的生命力,能以天然去雕饰的表演方式体现出最深刻的感情。人格与风格是代代相传的,以往小班设在左营,学生们与剧队生活在一起,可以直接受教于主要演员,观摩实习的机会很多,剧艺上容易精进,最要紧的是在生活中陶冶出一副有为有守的真性情,方能耐得住艺术传承的寂寞与辛苦;而今学生远在台北,不仅师资问题无法解决,更体会不到豫剧队的传统精神,于是愿意投身豫剧工作的学生越来越少,人才流失的现象雪上加霜,这是值得教育当局深思的问题。
两岸豫剧大不同
豫剧的不受重视虽然带来剧队经营的困难,但也有另一方面的好处──可以获得较多的自由空间,即使在注重复兴传统文化的时期,也不必严格守旧;并且王海玲从小就有自觉的创新意识,这使豫剧队较早有了实验与创新的经验。于是在戏曲现代化的风潮中,他们能够把握大方向稳步前进,既不须迂腐地固守传统、亦不会盲目的追求时尚,观众群的稳定度超越同时期的军中京剧团;改隶教育部后,有了文宣与推广工作的配合,更有新的突破。相信只要维持著开放的胸怀、中庸的态度,不论外在环境如何变化,豫剧队必能够在每个时代中找到合适的表现方式。
近十年来本土化的议题越来越受重视,其实,豫剧在台湾早已经本土化了。从两岸交流中可以清楚得看到,台湾的豫剧确实与河南本地的豫剧不同,虽然基本腔调一般无二,但唱做上各具特色,整体表演风格有相当的差异,对戏剧美的本质追求也不一样;这是台湾的文化背景造成的审美观,台湾的口音也影响著唱腔中的细致变化。豫剧的本土化不是口号,而是五十年来自然形成,早已深入表演艺术的底蕴;因此,在实际演出上,是否使用本土题材只是技术层面的运用,维持台湾特有的气质与风味才是本土化的根本要务。
「台湾豫剧五十年」的系列活动已经展开,大家可以趁这著机会回顾历史、展望未来,期许台湾豫剧的美好明天。
注:一九九六年改隶教育部的「国立国光剧团豫剧队」原隶属海军陆战队之「飞马豫剧队」,成立于一九五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