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从题材与形式来看,还是从制作效率来看,中西题材兼容,表现形式多变的果陀,一直展现著旺盛的企图心。这次,果陀推出的《开错门中门》并没有开错门,甚至开了一扇精采的门;只是,我们错失了里头更深处的宝藏。
果陀剧场《开错门中门》
11月15〜17日
台北国父纪念馆
果陀剧场《开错门中门》,故事主要说的是:二〇一六年的应召女郞波波,前往一家五星级饭店担任富豪魏德的「性爱顾问」。魏德实欲摆脱恶人郝安的监视,请波波为秘辛满纸的「忏悔录」做见证。不料却被郝安发现而欲杀她灭口。
逃命之际,波波误入储藏柜中的时光门,回到一九九六年,遇见魏德的第二任妻子瑞莲。获悉当晚将被郝安谋杀的瑞莲,说服波波一起奋斗,往返于三个时空,经过一番波折,终于「消灭」郝安而自救。最后,波波回到二〇一六年,走出储藏柜的一刹那──历史全然改写。
原作灵活掌握闹剧舞台空间
当所有时光旅行的目的地都集中在同一个套房,以储藏柜里的门为时空方向导引时,此举也就让不可思议的转换过程有了逻辑,情节怪诞的剧本有了可能。利用舞台上的一间五星级套房,呈现彼此相距二十年但却关系密切的三个时空,场景流动自然顺畅。
原剧作者艾伦.艾克鹏(Alan Ayck-bourn, 1939〜)更令人赞叹的巧思,可从郝安「第一次死亡」之后的场面看出:舞台时而变成瑞莲的套房,时而变成波波同警卫要布置的「意外现场」──饭店里的另一间套房。空间分割为二,并有效运用;瑞莲与波波不约而同思索「未来的郝安」死于现在之真正意义,在各自空间一搭一唱,得到「现在的郝安」还活著,而瑞莲是夜仍将被谋杀的结论,此时剧情瞬间达到沸点。接著角色走位有如斗转星移而各具情境动机,人物仓皇奔窜走吿之间,具现作者对闹剧舞台空间的灵活掌握。
剧场可信度本就不在实物实景
配合略带现代感的家具,果陀制作的《开》剧,在台上搭起一栋「样品屋」。以来自房间各角落的小范围光源,在开演前,努力经营科幻场景常见的细节;典雅的写字桌、直线条的沙发造型、迷你吧台五味杂陈的风格。剧团本身汲汲于拟写实气氛的营造,却无助于了解主人的品味与个性。
事实上,艾克鹏并不要求写实的场景,虽然在第一景建议了维多利亚式的风格与家具,但对其它场景却从不过问。他在一开始有如下的舞台指示:「套房本身必须能够非常迅速地变换,以便在剧情推展时表现出不同的地点(及时期)。主要借由光及景物的巧妙设计来达成此一目的。」
但在果陀的制作中,除了「声控式照明设备」代表先进的生活形态,我们察觉不到「巧妙设计」;难以区隔不同时期的风貌差异,也远离原剧的视觉需要。
剧场的可信度本就不在实物实景上,而是建立在假定性上、存在于前后一致的逻辑之中。果陀舞台上一成不变又拟写实的样品屋陈设,不断提醒观众:魏德由蜜月房客到大楼所有人,居住环境却四十年如一日?
如果舞台上真能搭建一栋维多利亚式的景屋,表现出一种五星级饭店可持久的古典品味,或者好好构思摆设变化所暗示的时空变化,自不会出现这样令人扼腕的问题。
缺乏整体风格的定向
导演梁志民认为:「和过去果陀处理翻译剧本最大的不同处是,这次我们并没有做改编的工作,因为并没有太多地方性的色彩或用语…」尽管如此,无水土不服之虞,并不表示不必处理,只怕引起疏忽于二度创作的懈怠心态;甚至,极易沦于欠缺整体考量的添油加醋。
譬如,导演对时光旅行投注的兴趣,颇令人费解。原著是让进入储藏柜中的人,打开另一边的门,储藏柜同时做一百八十度的旋转,简洁有力的时光旅行便吿完成。但导演不只让演员多转了些,表现演员惶恐其中的神情,加上特殊效果,颇具震撼性的配乐辅以霓虹闪烁,让人仿佛亲临科技游乐场,然而却阻滞了动作的流畅性。
大概是旅行的次数过多,导演也察觉了严重性,最后几次就敷衍了事、草草结束。果陀未坚持再创作的信念,缺乏整体风格的定向,终不能突破画地自围的局限,成了一栋绑手缚足的游乐样品屋。
一度被归类为喜闹剧作家的艾克鹏,以误解、错认、混乱所发生的趣味为早期作品的特色。但他并不以此自满,用敏锐细腻的观察和幽默犀利的笔调,著力刻划中产阶级的生活模式与价値观念。
对人性的深度探索带领他转入阴沈喜剧的幽径;维持一贯的畅笑风格,却同时踏出凝重步调,时而冷酷地挞伐嘲讽机器文明,时而对疯狂的物质世界嘻笑怒骂。
喜剧作家常用嘲讽的态度描写人物,而艾克鹏对待笔下人物则更为严厉,但又常令观众对他们深寄同情。与布莱希特相较,同样都不忘要娱乐观众,而布莱希特强调在疏离(alienation)的情境下暗示更多行动的方案,使观众离开剧场时能对社会现况采取积极改革的态度。
艾克鹏的剧作也有疏离作用,但早期纯粹是为了增强娱乐效果;到了近期,渗入愈来愈阴暗的色调,虽亦呈现人在困境中的可能作为,但若仔细思索,观众会发现其中无一方法可行,不管如何选择,痛楚依旧不减。
欢笑背后实则隐藏悲哀
如果剧场观众对时光旅行还停留在《回到未来》的印象,也仅仅抱持好奇态度和娱乐需要,还是让电影来处理这类题材吧!而艾克鹏并不这么认为。他让观众在剧场中看到.时光旅行的可能性,运用幽默与纯熟的结构能力,表面上完成赏善罚恶的喜剧,煽情而美好的结局,然亟欲吐露更深的寓意。
艾克鹏剧本惯用的「圆满结局」常为人诟病,本剧也采取这样的做法。在瑞莲决不向命运低头的意志策动下,三个女人幸免于难,战胜郝安,并使魏德迁过向善。灵慧的瑞莲乘胜追击,立意扭转乾坤,收养孤儿院里幼时的波波。
当波波回到现实世界,她已成为名门闺秀。旅行的患难带给波波成长,或许让她会兴起从良的念头,但一转眼,过去、未来,全都变了,甚至来不及凭吊自己曾经经历的不幸遭遇。
最后,当波波满怀感激,环顾这个带给她重生的地方,心里默念已先逝去而缘悭一面的恩人瑞莲,其实蕴含矛盾的情结。为善为恶、顺逆荣枯悬在一念之间,剧作似乎颇富禅机而呈现理想色彩。然而,过去不会重来,人也不能将命运寄托在时光旅行的奇迹。
艾克鹏并不要观众肯定圆满的结局,欢笑与团圆的背后实则隐藏深沈的悲哀,毕竟是拜机会之赐(波波误触门中门),靠著难以实现的科幻情节才出现的逆转。
波波凭借著瑞莲的慈悲,摆脱风尘女子的梦魇,似乎赢得过于容易;就如幸运实现船长梦的饭店警卫,因福得祸、葬身海底的滑稽启示──可笑而不可能的荒谬结局反射自身的批判性。错误难以弥补,过去永远不能改变,唯一能把握的只有现在!艾克鹏原作精神应作如是观。
整个制作节奏拖沓
面对这样一个有著复杂情绪的剧本,果陀处理得一点都不复杂。采用原剧所没有的副标题:「1996年惊悚狂想喜剧」,对票房应有正面的刺激作用。但也不可讳言,《开》剧窄化(甚至矮化)了艾克鹏的原创理念。
在果陀的演出中,不时可见为了完成狂想喜剧所增加的科晖。例一,因为波波误以为大楼瞬间被拆除殆尽,导演借机嘲弄政府的办事效率;例二,瑞莲欲在沙发下试探郝安的鼻息,却摸出一只皮鞋;例三,小洁和波波营救悬吊在半空中的瑞莲最后失手,让观众误以为瑞莲仍旧逃不过一劫。
梁志民所添加的闹剧成份,抓住艾克鹏早期作品的基调;而演员倾向夸张的表演方式,又和艾克鹏惯用的风格并不相类。为交代忏悔录之由来,剧作家多做铺敍,过于刻意而暴露作品的瑕疵;《开》剧开头十五分钟也老实重现,散缓而令人不耐。
从瑞莲获救之后,整出戏节奏变得拖沓,结尾处的感伤情调値得商榷,失去收束应有的强烈力度。《开》剧整出制作,表现了惊悚狂想喜剧的格局、美好的结局,但失掉更深层的诠释与可能性。
我们还在等待果陀
果陀剧团是国内目前三大商业剧团之一,以「一扇开向世界剧坛的窗」自许。最近以平均每出戏不到四个月的制作时间,连续推出五部大型作品,包括《开错门中门》、改编自金庸小说的《天龙八部之乔峰》、第三版《淡水小镇》、彩色喜剧《完全幸福手册》、号称国内耗资最巨、动员两百人制作的音乐歌舞剧《大鼻子情圣-西哈诺》。
无论从题材与形式来看,还是从制作效率来看,果陀都展现了旺盛的企图心,中西题材兼容,表现形式多变。
假若果陀意欲打开面向世界的门窗,让这块土地呼吸到不一样的空气,它做到了。不断的尝试,不断的开门,对台湾剧场呈现的正是一种多元化的面貌。一扇扇不曾见过的门打开了,没有人猜得到果陀下一次会打开什么门,直如令人眼花撩乱的开门表演。
果陀剧团一直勇于尝试,勇于开发,却没有足够的时间酝酿这些尝试,也许剧团本身应该好好回顾这些开发后的沈淀。这次,果陀并没有开错门,甚至开了一扇精采的门,只是,我们错失了里头更深处的宝藏。
假若「果陀」以救赎者自许──果陀,还要等待。
文字|杨金源 台湾大学戏剧研究所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