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剧启示录》在建构小我意识(而不是「大我」:族群融合的台湾人)的趋势中,所带给我们的路线是极其可贵的一条路线,尤其相对于某些把「台湾史」挂在嘴边的作品来说,《京剧启示录》显得可爱多了。
从多重的男性权力到遥远的父亲
从儿子-父亲-梁家班,到京剧,不多不少,是四个男性权力的架构在运作著整个《京剧启示录》。易言之,这是一场儿子对遥远的、不甚淸楚的父亲的一场追逐。
首先,我们知道,父亲在这整个戏中,占住了一个最重要的位置:说故事的人。梁家班的故事是他提供的,儿子是把父亲那里所听到的故事再说一遍的人。这代表了一种重新消化「父亲言说」,男性再认同的问题。
于是在剧中,我们不时听到关于「虽然我没有(照父亲的意思)去学京剧,却也一直无法忘情剧场」的言论,加深自己与父亲之间的协调性,虽然,这在当年或许是一个分裂(儿子自己认同与父亲对他的认同的分裂),如今,就在儿子光明的继承了父亲的权力之后,也进入了「正统的中心」。
于是,由此中心上溯,父亲所说的故事(梁家班)与此故事所代表的意义(京剧的没落),都名正言顺的成了儿子的一部分。虽然,这也许只是梁家班与京剧的一小部分,借由父亲此一桥梁,《京剧启示录》一戏遂成功的躱掉了一个令人压得透不了气的大题目:「京剧何去何从?」,而在编剧结构的层面上,达到了一个漂亮的有机形态。
对凝视者的需求
而第二点我特别有兴趣的,是已死的孙婆婆坐在前排看戏此一事件的意义。如昆德拉在《生命中无法承受之轻》一书中所说,每个人总是想像著自己的所作所为为某一个人所知悉、认同。
在结构上,儿子是要获得父亲的认同是我前面已经提过的,那孙婆婆呢?为什么不是安排已死的父亲在前排呢?而孙婆婆对儿子来说又具备了什么特别的意义呢?为什么孙婆婆是儿子的凝视者?
因为孙婆婆是梁家班唯一现存的人。孙婆婆的在场,而非父亲,可以使儿子的言说更具有历史真实性。因为她是父亲所说的故事梁家班中「活生生」的见证(虽然她其实已经死了),父亲出来见证不过证明儿子没记错故事,孙婆婆却完全见证了故事的真实。
在这点上,我认为是整个剧本最巧妙的部分,这个凝视者的设计把「言说」变成了「真实」。
历史性的转移
但可惜的是,此一「真实」却在一种过于个人化的重点上,使历史仅仅成为回忆的地址活著。
剧中不时出现的演员对导演的问答过度的助长了这个趋势,使得前面我所谈到的四层结构的动作是向儿子的方向回转的,而非朝向父亲、言说,与意义的方向。这使得整个故事的可辩证或多焦多元的可能性减少了。
如今,只要是儿子记得的才算数,历史仅仅只能是回忆,不会更多,这是很可惜的。在梁家班主和女儿丫头被斗死的一幕中,我非常惋惜这两个死人没有从儿子的谈话中逃出,说说一些这角色的心里话。又是一场「回忆的揷画」般的,躺著不动;动了,也又是逃到另一个角色再对导演发问。
这个动线的缺陷便十分淸楚了:无法把角色深化,他们只能是儿子回忆的图像,与寻找答案的发问者,使儿子说的更起劲。这场历史,便在转移成儿子的回忆后,没有厚重质地的可能性了。
驱之不去的两个调侃
接著,我必须强调,这是我见过屛风最好的一出戏,事实上它已经够好看,也够拿出来讨论分析,这已经是很难得的了。然而,我必须说,它还是有著李国修一贯的一些毛病,没有明显的改变。
而我所谓的毛病,是意识形态上的;这十年来,我看屛风的戏时,常常被一些意识形态上的东西所干扰,时至今日很遗憾的是,在《京剧启示录》中仍然存在。
第一,是对知识的调侃
在《京剧启示录》中对方法演技此一知识体系的调侃,总是让我尴尬不已。「这不是方法演技吧?」我的脑中对于那样子的方法演技是完全陌生的,要演妓女就得当妓女,这种体验的方式,不正是方法演技所反对的吗?要不然我们还需要方法演技做啥?就去实际体验就好了。
第二,是对演员的调侃
「风屛剧团」中所有困扰导演的演员,总是用一些非常五四三的东西在自我困扰,高的演员似乎总是一副很弱智,完全没有思考能力的样子。这点是我一直都想不通的,究竟是李国修常常碰到这样的问题?或是他为了在剧中制造紧张与混乱的笑料所编造的?无论如何,我觉得都有点故做痴呆、故做好笑的嫌疑。
我总以为,李国修应早日跳开这两种奇异调侃,方能寻得更上一层楼的视野与创作空间,老是调侃这些东西也不是办法,不是吗?
起士在哪里?
八〇年代我们问牛肉在哪里?九〇年代我们问起士在哪里?其实,我最搞不懂的就是到底京剧给了我们甚么启示?
在整出戏里,我们看到的其实不是京剧真正的生活形态,也当然看不到京剧未来的出路、或是屛风从京剧那得到了什么启示,因为我们看到的到底还是儿子从父亲那里继承的回忆里的一个梁家班而已。而回忆是那样的个人、充满美化了的感觉。使我终究看不到什么「京剧」的启示了。
但是,若我们换个角度来看,屛风倒是给了我们牛肉(好看的戏)之后,也给了我们不错的起士(启示)。那就是:「我是我爸爸的儿子」此一重要启示。
在戒严时代我们的小我被大我掩盖,在成为「我」之前我们就已经要先学会做堂堂正正的中国人了。解严之后,小我才有较大的空间去学做自己,我是股票族、我是同性恋、我是X世代……(虽然也有人在忙著另一个大我:族群融合的台湾人)。
《京剧启示录》一戏在此种建构小我意识的趋势中,所带给我们的路线是极其可贵的一条路线,尤其相对于某些把「台湾史」挂在嘴边的作品来说,《京剧启示录》显得可爱多了。
文字|陈梅毛 台湾渥克剧团资深团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