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buro的舞作,不但展现一场精湛的动作飨宴,更使身为观众的我,感到一种深深的愉悦──一种每个人都有权利享受、因为发现动作╱身体╱存在而产生的单纯的愉悦。
勅史川原三郎与渡乌舞团《电光石火》
2003年12月19、20日
台北国家戏剧院
我想,一场撼动人的舞蹈演出,大概脱不了几个要素:首先,动作要好看;其次,作品不必「舞以载道」,但要能够「直指人心」;上乘者,能够使人从观看他人舞动的视觉与动觉经验,将物理性的身体与哲学层面的人性连结起来,借由自我反省或生命观照得到领悟或启示。
在二○○三年末的国家戏剧院舞台上,勅使川原三郎和渡乌舞团的团员正带给我这样超凡的经验。虽然二○○一年在新舞台,已经领教过他令人惊艳的身体控制力,然而,超乎预期地,在一种纯然基于动作的感官享受之外,《电光石火》著墨的绝不仅止于此。
打一套意形拳
主办单位新舞台为此作品Luminous选了个极为贴切的翻译:《电光石火》。勅使川原三郎(Saburo Teshigawara,以下简称Saburo)撷取物理概念探讨自然现象,并进而以身体成为对话性实验与创作的基础,已有前例可循。整场演出,「光」成为编舞者创作的基本元素。上半场幕启,舞台左侧与前方,各有一排排列整齐的方形玻璃。玻璃绝妙地反映了光的穿透性与折射性,也为舞台的空间提供变化万千的型态。身著俐落黑服的Saburo,以其独有的技术,几近无声地展现了一段「意念所致、动作随即到位」的功夫,若非赤手空拳,大概俗谚所云「游刃有余」可以形容。更甚者,他的演出为中国功夫小说中的「意形拳」,提供了一种想像的凭借。
Saburo退场,舞台右前方一个颐长的身影出现,一名非洲裔、西装笔挺的男性朗诵著英文诗句:
即便我还未张开双眼
辨别明亮空间的双眼
……
呼吸已然是[踏出的]第一步
Saburo的最佳拍档宫田佳,再度以对比性高的一身白衣出场,但是或许过于强调清灵的特质,在此作中她的身体表现显得气韵不足。所幸此次渡乌舞团不再局限于两人小组,经由扩编而招募了一些新团员,包含日本与外国舞者。虽然国际间联合国式的舞团并不少见,但是很少有如此奇特的组合:囊括日西、有男有女、环肥燕瘦、诗人与盲者。其中最引人注意的,莫过于盲者史都华‧杰克森(Stuart Jackson)的参与。
眼盲心不盲的独舞
舞台中央后方强大的光源出现,当气势淋漓的群舞者退场后,盲者史都华独自在原地旋转,如果视觉产生的空间感不是舞蹈的必要条件之一,究竟是什么促成他的舞动?还是如诗作中的语句所述:
在黑暗中出现,在光亮中看不见
莫非眼盲心不盲的人,才能真正领略与享受动作的乐趣?
上半场在五名女舞者轮番的机械性动作,与非裔诗人所朗诵杨唤式的诗作(以银币比喻圆月等)后落幕;而下半场则由一场光的幻术开启。舞台上女舞者身著萤光舞衣,或满脸涂白、或赫然无首、或仅见半身,这里,光的幻术营造了身体存在的错觉:
如同我所说的
我们都是精灵
化入稀薄的空气中
然而,舞台上的女舞者,可不只是精灵而已。几位新血女舞者,不但技巧精准、体力过人,且融合了东方人韧性与西方人的爆发力(虽然这样的分类有些简化),表现令人赞叹。仔细地观察其中东西方舞者身体运动的特质,唯一的西方专业舞者,身形健美,律动时肌肉绷紧,呼吸明显可见;反之,几位日本女舞者,似乎并不仰仗肌力与(显著的)呼吸,只有在一舞尽毕之时,面上的潮红与汗珠,透露出律动的耗尽。
终了,伴著莫札特的音乐,Saburo再度出场,一身的白衣,他的动作沉缓,不时犹疑地审视自己的身体,像是被谪下凡尘的天使,刑期届满临返回天庭前,与凡间的难以割舍,是一种因为身体的知觉与动作而引起的自觉:原来天使已经失去他的翅膀了,取而代之的是因力量穿透清晰可见的指尖。在犹豫与挣扎动作之间,眼见他即将遁去,令人心中不禁呐喊:天使,别走!
感动之后的深思
啊!此景只应天上有!当Saburo带著全盲的史都华一同在舞台上奔跑,一种纯然的、几近神圣的愉悦贯穿我的神经:原来天使并没有走!一黑一白、一东一西、不论看得见或看不见,他们一同相伴而跑。最后,当Saburo将其举起的双手缓缓地放下乃至终止,舞台上只剩下盲者,以一种扣人心弦的努力慢慢地画下最后一道动作的光影,看到这里,眼角不由得湿润了;而身旁与身后,出现压抑的吸鼻声。
综观整场演出,《电光石火》一作绝无冷场,动作、诗歌、音响、灯光、布景环环相扣恰到好处,可说是二○○三年末最撼动人心的一场舞蹈表演。然而,勅史川原三郎带给台湾观众的,不仅是一场「电光石火」般的动作飨宴,而应是更深沉的反思机会:台湾舞蹈科系每年培育出为数众多、技巧出色的专业舞者,台湾舞蹈圈有著中小企业般多数且具战斗力的各型团体,在台湾的经济与民主政治演进下,被认为发展独具特色;然而除了不断复制与再生西方表演语言与形式,产生一些个人自剖似的呓语乃至高举文化图腾的呛声之作之外,愈来愈看不到触动人心的作品。
相较于本地,现代舞在日本的发展虽不若台湾如此众声喧哗,但是Saburo的舞作,不高举文化图腾与本土符号,不侈言道理,不进行批判,而是一种尝试跨越国家、文化、语言、甚至专业与形式的探索,「无声但有力」、「看不见却颤动」,不但展现一场精湛的动作飨宴,更使身为观众的我,感到一种深深的愉悦──一种每个人都有权利享受、因为发现动作╱身体╱存在而产生的单纯的愉悦,但在当今台湾被文化、政治、经济牵引而浮动的人心,所忽略的愉悦。
文字|赵绮芳 国立东华大学文族文化学系助理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