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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静君在《九歌》中饰演女巫一角。(邓玉麟 摄 云门舞集 提供)
艺号人物 People 我思考 我舞蹈

生命的舞者─李静君

人生的悲欢离合,永远准时开演;但思想的自由,决定了舞姿和命运。

人生的悲欢离合,永远准时开演;但思想的自由,决定了舞姿和命运。

热到无声的仲夏夜,在万人面前,跳过至少一千场的李静君,终于悠游于舞蹈带来的自由。

一根中指,滑出来邀请她跳舞。

《行草贰》是一支写意、写劲、不写形的舞。云门舞集七月十七日在中正纪念堂户外演出的这支舞里,静君只有四分零五秒的独舞;在那四分零五秒里,舞蹈之于李静君,重点不再只是追求毫厘不差的完美演出,而是和自己的呼吸自由共舞。

李静君永远在思考舞蹈。

《行草贰》跳了近三十场,「直到今年三、四月间在德国的舞台上,我才突然觉得懂了如何跳这支舞,呼吸如何说服身体得到自由,」李静君说:「跳《行草贰》,就像试著把鸡蛋放在筷子上,不能把力气用裂,不能『躺』在音乐上跳舞。」「懂」了之后,「身体的『框』就不见了,身体是自由的。」

原来,舞者经过无数淬炼、严谨纪律、一再要求的身体,最后就要在「自由」中修得正果。「现在,不管是一万个人看我,或是没有人看我,跳舞都是自在。」她说。

在舞蹈工作中寻找生命意义

李静君是云门的首席舞者,并是云门舞蹈教室的教学总顾问,负责各种教案的研发,也是云门舞集三十年来第一位指任的副艺术总监。云门艺术总监林怀民说,「她是极少数在舞蹈工作中寻找生命意义的人,了解云门的理念,也清楚云门舞蹈的社会性。」而正因为这样长期的舞台生命实践,七月上旬她成为第一位以舞者身份获奖的今年国家文艺奖得主。

舞蹈其实是一种生命张力,是艺术,是教育,更是哲学。得奖除了是她个人的舞蹈成就,事实上,李静君运用创造性的思考,给了舞蹈更大的起舞空间。

十七岁因为观赏《薪传》演出,感动莫名,加入云门。长达廿一年的舞龄,李静君不但是云门有史以来演出场次居冠的舞者,也曾被媒体选为「舞台上最亮的舞者」。

「一旦开始看她跳舞,就会忘了她的头太大,腿太短,她的一切不符古典芭蕾标准的身材。」云门舞集艺术总监林怀民说:「在『现役』舞者中,她是非常稀有的知识分子,永远在动作中思考。」

与人生背水一战

下著大雨的街头,十七岁的李静君,在公用电话亭的另一头,绝决地回给父亲,「饿死我也不会回来!」那一年,李静君跳了在云门舞集的第一支舞码《红楼梦》

一抬腿,身高一五七公分的李静君,长高了二十多公分,看似轻而易举冒出来的廿多公分,是汗水、纪律、新伤、旧伤、主张、勇气、智慧,和永不放弃。

生在高雄左营少校军官家庭,十三岁时跟著邻居好友去舞蹈社看人家上课,一看就著了魔,「回家开始我就顶著沙发练下腰,故意在父亲面前劈腿,」在那个「舞者」与「舞女」不分的年代,李静君是用近乎革命的方法,开始争取跳舞。吵了三个月,父亲耐不住了,「去!去!去!,才终于如愿以偿。高中联考时,一直念升学班的李静君,担心自己万一考上高中,反而不能上有舞蹈科的国立艺专,李静君进了考场,考卷上填完名字,「我就趴下睡觉。」她说。

她的一年是别人的五年

激烈的手段,让自己没有退路。当时艺专独立招生,七百个取三十个学生,「还好考上了,因为我只考上那个学校,剩下来高中、五专都是零分。」如愿进了艺专,但是她更想进云门。一九八三年,云门在中华体育馆十周年特别公演《薪传》,深受到台上舞者的灵魂触动,「你觉得有一些情感从很深的地方被撩出来,看完了之后久久不能动弹。」她说。

为了进云门,李静君念到专二又不念了。其实小小年纪的李静君是犹豫的,亲情与跳舞,学业与跳舞,都是撕扯的。但云门夏令营里的荷藉教师李昂.康宁(Leon Koning)的一句话把她推进了后来二十一年的云门生涯里:「一个舞者就应该去舞团跳,而不是留在学校跳」,李静君不回头地住进云门。

当时云门的薪水一个月四千元,缴房租就要一千元,父亲对执拗的她说:「饿死我都不会管你。」下著大雨的街头,十七岁的李静君,在公用电话亭的另一头,绝决地回给父亲,「饿死我也不会回来!」那一年,李静君跳了在云门舞集的第一支舞码《红楼梦》。

「她做所有的事情都是这样抱著背水一战的意志。」林怀民说这话时,心里带著心疼与佩服:「所以她的一年往往是别人的五年。」

舞者的高度,是在舞台上

身材的不完美,让她用其他方法追求完美。「一开始,我就知道,这条路对我是困难的,我不是那个拥有everything的舞者。」身材,曾经是最让她受挫的话题,印象最深的一次,就是舞团没有排她跳《涅槃》,「说我穿上《涅槃》的肉色紧身衣后会像熊宝宝。」那句话让李静君足足哭了一个晚上。于是,人家跳一遍,李静君跳十遍,她说:「因为,身材天生的,但努力这件事,是我可以掌握的。」

认真,磨亮了一个舞者,也让李静君发现了人生处处的可能。因为没有人相信她可以。《九歌》中颤动如狂浪的女巫,即使跳一遍心肺都要喷出来,李静君可以一次,两次,三次,…八次,十次地跳。而排《薪传》时的用力,更让舞团排练指导帕克斯有一天忍不住跟她说,「够了,不要再练了,你已经超过了。」

但认真,也变成一种诅咒。

从肌撕力竭的《薪传》开始,到《九歌》里呼风唤雨的女巫,《流浪者之歌》里的回旋之舞,《家族合唱》里的一只手,《焚松》里的大地之母,《竹梦》里梦碎的红衣女子,李静君的舞,总是丰富到血脉贲张。

她的舞,展现的是超强的意志力,是不服输。舞蹈的绝对,到生活上的斩钉截铁,让她跳得十分辛苦。极端地勇气,是极端地自卑;无尽地跳跃,是无尽地恐惧。像德国表现主义画家孟克的画一样,愈跳得好,自卑、恐惧,愈像猛兽一样,随时等待吞噬。

「其实我一直在意那个未完成的学业。」一九八六年,国立艺术学院举办的国际舞蹈学院舞蹈节,让李静君认识了理论与创作兼重的英国拉邦舞蹈学院,「那个年代里,有许多年轻舞者都来告诉我他们打算出国,但最后安安静静做好准备而出去的,就是静君。」林怀民说。

拉邦创造的dance thinker

舞蹈是一种思潮,一个时代,一个缩影。舞蹈,在乎的是人为何而动,不是如何动。舞蹈如果缺乏文化的涵养,再美,能舞的不过是形体,「当你能够思考,肢体才有能力去主宰传达,」她说。一九八七年,在英国拉邦舞蹈学院,从「舞蹈社会学」学士念起。

开学第一天,顶著鸡窝头,穿著高跟鞋,她大歩地走进教室,但自此之后,很少天亮前挨到床沿。

术科分班考试,她没问题,但第一堂西方艺术史,她一句话都听不懂,「下课后,教授带我到图书馆,借了六本书回来,光是第一页,我就查字典查了三小时,」她说。不约而同搭乘同一班飞机去拉邦念舞蹈研究所,如今是文化大学舞蹈系教授的江映碧,至今仍对李静君的用功印象深刻,「可以一连三天没看她把包包头放下来,几乎是不睡觉的。」

期末考术科时,因为K书连好几天没有睡觉,加上天冷,筋紧到不能动,才一跳,就听到颈部咔嚓一声。勉力考完后,所有老师都来恭喜她,因为有史以来她是考最高分者,「我说,是呀,不过你能不能帮我叫救护车,因为我的脖子完全不能动了!」吓得学校赶紧叫救护车把她送去医院。

看到舞蹈背后的事情

西方的舞蹈,思潮和动作是结合的。从尼采到佛洛依德,从巴洛克到共产世界,每一个时代,每一种思潮,到每一种舞歩,横向纵向全面交错分析后,舞蹈的世界顿时变得有节构有层次,舞台也变得无限宽广。「透过拉邦动作分析、透过艺术史与社会学的训练,我开始从背景、人文、思潮、舞台元素去思考舞蹈这件事,而不光只是跳舞,除了舞蹈本身之外,我也看到舞蹈背后的事情。」李静君说。

三年后,李静君以优异成绩,是当年获最高荣誉学位毕业学生之一。

扎实严谨的研究训练,让李静君从拥有技术(craft)的舞者,变成知识思考(intelligent)型的舞者,学院的动作分析理论功力,使她后来成为林怀民最为放心的舞团排练指导,「她就像是云门的教务长一样。」今年九月瑞士苏黎士芭蕾舞团即将排演的云门舞码《烟》,就是由李静君亲赴瑞士指导排练。

「除了绝决的个性之外,她还有伟大的好奇,愿意去搜集资料与新知。」云门舞集在世界各地巡演,林怀民的演讲,李静君必然到场,聆听、做笔记,「他永远在思考,永远在变,你要跳他的舞,怎能不去理解他背后的思考。」从「dancer 」变成「dance thinker」,也因此她的舞蹈之路越来越宽广。

邀请自己跳舞

最深的悲哀,才有最深的体悟。生命究竟为何而舞?「如果我不跳舞了,我最想做的是志工。」李静君说。

如果知道李静君的故事,也会发现从很小的时候,她的人生便是超过负荷的。

父母因为不睦的婚姻,两人常年不在家,除了经济无虞之外,李静君几乎从七岁左右就开始撑持一个家,照料比她更小的妹妹,「从小我就知道,我要做什么,要靠自己去完成,没有人会帮我。」

沧桑人世,从小看遍

而母亲位于高雄县林园乡的家族亲戚,是处于工业城市发展中一再被边缘化的社会底层,一幕幕生命困境的悲剧陆续发生在家族里,包括阿姨姐妹淘的卧轨自杀,表哥的发疯,以及因莫名的躁鬰而攫去青春光采的妹妹。这些叙述,让人联想起八○年代云门舞集在《春之祭》、《我的乡愁我的歌》里描述的台湾城市与台湾人像,「你说,我怎会不懂那些舞?」

家庭的变故,父母的不合,让李静君提前认识世情。风尘中打滚的阿姨,总是日落西山开始梳妆,一摊一摊的喝,一摊一摊的吐,愈晚笑声愈大,愈笑愈悲哀;阿姨曾经描述,一位姐妹淘穿著红衣卧轨自杀,说到「善后人员将心脏从铁轨间挖出来」的一幕,成为李静君童年里的清楚记忆,她深深了解这类女人的沧凉。

「我从小在这些活在困境里的亲人身上,看了很多悲痛;在我很小的时候,也曾很痛苦,怪别人;但跳舞这件事,让我发现,我可以掌握自己的身体,自己的生命,可以进步,可以更好,甚至于可以帮助别人。」

人世的悲欢离合,艳美而绝望。从小在她周围的女性,华丽外表下的不堪,强靭又无力扭转的生命处境,在在都是绝决而对比的。「苦难强烈到一个程度之后,它呈现出来的却是最温柔的。」《九歌》中李静君的女巫之舞,不只是一种精神状态的诠释,她既狂烈张扬,也可以如舞中很温柔地洗涤尸体。「而温柔到最后一个阶段是非常强烈的,可以像针般穿透身体。」李静君说。

近乎鬼魅的吸引力

一九九七年,林怀民编《家族合唱》,像往常一样,排练场上,林老师总是把这位「最不让我操心」的舞者放到最后,等到别人下班了,才过来和李静君试动作。这一晚本该在基隆市立文化中心户外演出的,但因大雨,演出取消。突来的空档,让师徒二人开始在文化中心后台工作,「我们两人像电流一样地交流,从来没有编一段舞是这么容易过。」林怀民说。

在这一段舞里,漆黑空旷的舞台上,林怀民将焦点聚集在一只会说话的手,这便是最震慑人心的〈黑衣〉一折。没有脸孔,没有舞姿,小小发颤的手,垂死中却泄露了许多心事。是所有的情愫,所有的荷尔蒙,从胸口传到双手,从灵魂中发出声嘶力竭的呐喊。

可能是因为过去十年来,林怀民为她所创造的角色形象所致,舞台上的李静君,总有一种近乎鬼魅的吸引力。连诗人席慕蓉都以诗表达对李静君的惊疑:她的身体里是否藏著「另一个灵魂」?

对别人放松,自己才能柔软

但这几年的李静君,其实很不一样。近几年因为妹妹得了严重躁鬰症,李静君开始思索人生之舞。「第二次出国时,我心里最放不下的就是发病中的妹妹,」著名的太极导引大师熊卫,彼时已与云门舞者有著深厚的感情与了解,他对眉头深锁的李静君说:「把你的喜怒哀乐留下来,看清事情的根源,你就要决定是要继续用力,还是放松。」无常是自然,生命中会碰到的事情,就像每台演出时间一到,就得准时开场一样,「我们不只得面对困难,还要开出一条路来。」

对别人放松,自己才能柔软。「为什么是我妹妹,上天一定是想要告诉我什么道理。」李静君说。

最深的悲哀,才有最深的体悟。生命究竟为何而舞?「如果我不跳舞了,我最想做的是志工。」李静君说。

云门世界巡演,所到之处无不掌声与赞美,「有一阵子,我对于惯例总有人热情地要到后台来向我们说:『You are wonderful!』的这件事,觉得很厌烦、很质疑,不该好像我们做了什么事就该有人给糖果吃。」李静君说:「我觉得还有更重要的事。」

一年多前,李静君接下普立尔(原拍丽得)文教基金会对视障儿童的身体教学专案,这似乎比担任舞台上的首席舞者更让她乐在其中。看著小孩趴在爸妈身上,一起一伏,像大海豚带著小海豚一样,一层一层的感受,同息的亲密,许多爸妈都忍不住掉泪,李静君的眼角也泛著泪光。

「盲小孩的感觉很纯粹,眼盲、心不盲;但是明眼人却常常是眼不盲、心盲。」外在世界对他们来说无色无形,必须由意念来记动作。「最近有一对明眼人和盲舞者的实验,最后反而是盲舞者记住了舞歩。」李静君说。基金会的工作人员惊讶首席舞者流露出的爱,「似乎她也看到了她自己,」一位工作人员说。

开始懂得邀请里面的自己跳舞

跳舞反映人生。以前的李静君,能跳到一百分,绝对没有零点一的误差。太强,太坚持,也变成一种框架,失去了速度和自由。

李静君开始觉悟到,原来脚不敢脱离地面,是因为怕失去安全感;人要一举成名,因为要的是有为的成功。「但是提腿跳跃,如果不先放下,如何提起?」她说。

她开始相信自然法则,「为什么马会一起跑,鸟会一起飞,他们没有算好拍子,只是顺应自然去感受。」

懂得提起,懂得放下的李静君,开始跟身体对话,「不是一切事情都是只有你最大,我开始懂得邀请里面的自己跳舞。」

当她开始能邀请自己跳舞时,她发现原来透过舞蹈,生命可以自主,身体也可以自主。即使因脊椎受伤,医生下令她不能再跳,「我开始跟我的每块肌肉商量,请它们帮忙,很奇妙地它们真的帮我又可以再跳。」旅行表演到任何小旅馆,再小的地方,她也可以在浴缸里站椿,放下行李,没有掌声也一样可以跳舞。

慢到三分才能快到三分。从《薪传》百分之百的肌力;到《水月》如水一般绵延流转的精力;再到《行草》看似棉花,出手成铁的劲道,李静君已经懂得解开一层层舞者的桎梏,顺心而舞。

云门《烟》里,有一段紧扣「追忆」的同歩双人舞,李静君和云门新一代舞者一前一后跳来,新旧传承恰似逝水年华。跳了廿一年的舞,「直到最近我才真正得到舞蹈心灵的自由,」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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