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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怀民与罗曼菲(云门舞集 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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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舞的家庭传奇

回忆罗曼菲与伍国柱

在艺术性与宗教性臻于一的世界里,其实有两个云门存在,一个是天上的云门,一个是地上的云门。因为曼菲和柱子的离去,地上的云门掌门人,林怀民固然掉了左右两根手臂,不,两根翅膀;然而,天上的云门大开,把他心爱却早夭的一对儿女收了回去。

在艺术性与宗教性臻于一的世界里,其实有两个云门存在,一个是天上的云门,一个是地上的云门。因为曼菲和柱子的离去,地上的云门掌门人,林怀民固然掉了左右两根手臂,不,两根翅膀;然而,天上的云门大开,把他心爱却早夭的一对儿女收了回去。

一九八三年,纽约芭蕾舞界几乎全员出动,齐聚于一代大师乔治.巴兰钦(George Balanchine)的告别式上。巴兰钦的好友、舞评人、也是长期的合作者,梅生(F. Mason)事后回忆说,面对死亡,他想起了至少一项长存的东西,那就是芭蕾舞本身的家庭传统。

什么是家庭传统呢?依据梅生的看法,当天成千上百,跑来参加丧礼且亲自走过死者面前致哀的舞者,透过对巴兰钦的那份敬爱,透过他们朝夕相处、共同而严格的科班出身的背景,可说构成了一个大家庭;而传统则是,他们昔日从大师身上间接或直接习得,可望传之于后世的艺术见证。

梅生稍后邀齐了近九十人的作者群,编成《回忆巴兰钦》一书,于九一年出版。此书印行后,广受赞扬,公认是理解巴兰钦,也是理解二十世纪芭蕾舞世界的重要作品。除了梅生广发英雄帖,邀集众多圈内资深舞人写下见证,他成功的原因也许就在于,他对家庭传统采取广义解释,从大师出身的圣彼得堡俄国皇家芭蕾学校,到他之后任教多年的纽约美国芭蕾学校,直到他一手打造的纽约市立芭蕾舞团,几乎一网打尽了所有巴兰钦的私淑和及门弟子,以及犹健在的早年同门师兄弟、师姊妹。

短短两个多月里,云门舞集2客座编舞家伍国柱、总监罗曼菲相继病逝关渡的和信癌症医院,也因此离开了,以林怀民为核心,以八里云门排练场为基地的现代舞大家庭。

曼菲是我三十几年前台大外文系的老同学,不可思议地,我几乎从旁参与了她人生的大半时光。伍国柱(柱子)原是我回台在艺术学院戏剧系任教第一年,莎士比亚课上的高材生,接著在系上马汀尼老师执导的学期制作《亨利四世》中,演出莎翁有名的福斯塔夫一角,十多年来,对我及(我后来的妻子)马汀尼而言,可谓谊同师友,情同家人。天可怜见,柱子得年三十六岁,曼菲五十一岁,都算英才早逝;如果允许我在此挪用诗人杨牧——曼菲和我大学时代共同的莎剧老师——的句子,他们的相偕逝去,恰如「一场华丽而悲伤的歌剧,因雨取消」。

三月底,云门完成曼菲的遗愿,根据她生前拟定的宾客名单,在八里排练场办了一场告别派对。曼菲的亲人、好友、学生都到了,饮酒、唱歌、跳舞,在她生前灿烂耀眼的舞蹈形象底下,回忆他们心中的曼菲,既是一种告别仪式,也是一种欢送的庆典,celebrating her memory。一眼望去,派对的前场与后场尽是曼菲和老林(林怀民)的学生,当然还有曼菲的同门师姊妹,而前方台上更是曼菲学生许芳宜、布拉瑞扬及其他年轻舞者的天地——他们卖力跳著自己编的舞,用来怀念一个曾经朝夕相处的美妙灵魂,一个不遗余力培养他们、promote他们的导师。

坐在排练场一角,我想起了梅生的「家庭传统」一说。我自知不是舞蹈界中人,更非任何严格艺术科班出身;然而,出于对逝者浓浓的怀念,我愿意率先在这里写出我的回忆。偏向文学、戏剧的个人背景使然,我的视线将从文艺传统的周边出发,调整、缩小,最后可以降落在,围绕老林、曼菲和柱子三人之间,现代舞的家庭传奇上。

预期中的死亡还是提前到来。为什么更好的人总提早离去,而「我」却活了下来?午夜时分透过电视,三十多年交情的老同学,曼菲独舞《挽歌》的身影,清瘦却强悍地映入脑海。尽管舞者已经优雅下台,那支舞,仍是一个回旋,接著一个回旋,似无止尽地,猝然挑起了幸存者的罪恶感。

死亡让人怅然,却也揭露人生与艺术的真实。

如同老林说的,她身上总有种「帅」。我以为,曼菲是个天生的舞者,就像天生的运动员,不单可以肉身做出一系列不可能之举,她的形体、动作,在某个奇妙的瞬间,更足以超凡入圣。作为一名舞者,我怀疑,曼菲极可能是台湾人有史以来条件最好的:一百六十二公分的身高,手长五十六公分,腿长一百零二公分,体重四十八公斤(云门服装间一九九一年的资料),四肢修长所特有的轻盈感,无一不透过舞台、透过动作被放大。而《挽歌》一舞中,这具完美的舞者躯体,无疑留下了那个年代,最美丽坚毅的印记。

《挽歌》是一九八九年,老林在史诗性作品《薪传》之后,再度以中华民族主义的高姿态,为悼念彼岸六四天安门受难生灵所作的一支独舞,一曲洋溢主观抒情意味的哀歌。曼菲跳此舞时,年过三十,但她人天生单纯,脸上纯真的模样,仍是浓浓的少女味。依情理推,台上舞者应是代表台湾,或说整个华人世界的「自由女神」;然而,曼菲不是什么女神,她只是平凡的人间少女。但,细细追究起来,也只有曼菲,纯真的台湾少女的典型,跳得来这支独舞。她的长相、表情,她人的单纯素朴,颇符合法国哲学家狄德罗(Denis Diderot)所提出的,一种「古典的市民美学」。狄德罗写道,少女脸颊上可爱的红润,青春健康而又天真无邪,也许是世间最美,最难捕捉的色彩,但更重要的,其实是脸上的表情:

表情是表现在脸上,不,应该是表现在嘴上、在面颊上、在眼睛里、在脸上的每一个部分,而眼睛有时发亮,有时黯淡,有时无神,有时茫然,有时凝视……

狄德罗说,人的表情可以透露灵魂的秘密,一个人身上是否嵌有恶德或美德的印记,往往一目了然。台上曼菲的表情,带有几分哀愁、怜悯,而又慈悲庄严,活像个忧伤的使者,这并非过去熟悉的戏曲中的程式表情,而是一种自然流露,一种散发著青春的美德形象,将两岸人的创伤连结在一起,也具体象征了,天真台湾对古老愚昧中国的多少无奈与感叹。

也让人想起去年年底,同样是透过电视的强力放送,曼菲出面详细说明遇上诈骗集团的始末,再次用她那无邪的形象,出现在众人眼前。不过,就像她走后的一两个礼拜,虽然街头巷尾都在谈论她,政客们也急于拥抱她的光环,却极少人真正看过她的舞。的确,更多人是透过死亡,才认识这样一位美丽而富于才华的舞蹈家。

长久以来,台湾的媒体生态习惯以影剧版挂帅,一般人最熟知的是演艺明星;其次是副刊及副刊上的作家们;最后才是艺文版,而其中最为人知的,依序是画家和音乐家,至于舞者和剧场工作者,则往往被搁置在报纸版面的小角落,自成一个封闭狭隘的圈子,大众不知道,也并不真正关心他们在做什么。

然而,相对于诗人用一只手掌写字,钢琴家以手指弹奏,舞者却是投入全身在发功、在演出。如果说艺术家就像天线娃娃,那舞者就是磁场最强的天线宝宝,不时散发著电波,整个身体发光发热,跳来跳去、跑来跑去。台下十年功,台上一分钟,如同纵横天空大地的灵媒,「身为下贱,心比天高」,意图穷尽所有的精神能量,将自己奉献在艺术祭坛上。

的确,舞者意图飞向天空,成为悬挂天际的一抹彩虹,但利用的却是,被地心引力牵制,终将陨落的沉重肉身。然而,舞者却又必须是那么强悍的天线宝宝,一支舞重复跳了上百场,耗费的心灵和肉体激烈的震荡,往往是其他领域的艺术家,尤其我们写诗的人所无法想像的。舞者可说是艺术祭坛上最鲜明的角色,清楚地将那个牺牲奉献、神圣不可能的献祭者演出来。

天真、大气又率性:曼菲天资好,从小习舞,勤于锻炼自己的身体,身为舞者的她很容易就到达不自觉、著魔的状态,抛掷、献祭自己的身体,成为被天工所弹奏的一具美妙的躯体。这也就是为什么,杨牧当年写〈问舞〉,会把她的轻盈比喻为那么一只「惊醒在自己的翅膀上」的雀鸟。随著岁月,这样一具完美灿烂的青春躯体,逐渐转化为另一具,历经沧桑的熟女的身体,益发可以奏出各种深刻复杂的音色与声情。随著岁月的迁移,我们几乎可以说,曼菲就是舞蹈,舞蹈就是她的人生。

在我记忆中,那个纯真的年代,先后有好些个诗人追过曼菲。在我们台大外文系的年代,已故摄影家谢筱良曾率先为她写下两首英文十四行诗。当年台大现代诗社的两员大将罗智成、廖咸浩,我得说,当然还有──最最具有家庭传奇魅力的,寻求诗与舞蹈与音乐的结合,为她写下一系列美好情诗的杨牧老师。今天的人也许会怀疑,为什么会有这么多同年代的诗人同时仰慕曼菲?他们仰慕的是曼菲,还是舞者,还是舞者无穷变幻的身体?叶慈(William Bulter Yeats)的答案,应该也是杨牧老师的答案:就像我们无法辨别,大树精灵到底栖息在枝叶、花朵还是树干之中,我们也无法区分舞与舞者本身。

必须承认,诗人、文学家往往是没有身体的,也因此,他们会羡慕舞者,有那么一具妖娆的身体;会羡慕演员,有那么一具魔鬼般的身体,可以深入他人皮肤之下,雌雄莫辨。从舞者/演员的身体和身体,身体和时间空间的对话、撞击和交媾之中,观众看到的似乎是外在,然而感受的却是内在,真正的撼人的「感同身受」,就像一场灵魂的革命般。因此,虽然文学和舞蹈一样是兼具时间和空间的艺术,但诗常常只能往内在走,诗人的东西往往只能呈现某种音乐或视觉状态。

只是,舞者如行云流水般自由舞动的身体,却是必须从许多不自由的制式生活提炼、解放出来。我们知道,芭蕾几乎是所有舞者的基本功,连看似最不讲究舞蹈技巧的舞蹈剧场宗师碧娜.鲍许(Pina Bausch),都要求团员从芭蕾练起。芭蕾舞的科班生,就像京剧演员坐科一样,从小开始每天严格执行单一性和重复性的拉筋、把杆动作、旋转、跳跃以及足尖技巧等训练,力求从「自然形体」变成「艺术形体」。而强调师徒制的,严格的艺术科班,固然充满很多不自由,但这不自由到头来反让你拥有巨大的爆破能量。科班的东西是加法,而不是减法,因为就是那么不自由,反而萌发出更多自由。就像西方舞蹈史的发展,从芭蕾舞演变到现代舞,丢掉了硬鞋、经过了性解放,我们看到的是,更多突围而出的艺术能量。

舞蹈家刘凤学曾说:「在中国舞蹈史中,古代跳舞的人常不是自由之身,到现在,舞者可以随心所欲,想要表达什么都可以在舞蹈中说出来,实在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然而,问题在于,当我们现代人有了自由,我们并不知道何为不自由;我们有了革命的想法,却不懂得体制,无法从体制的内部爆破出来。

刘凤学提出了自由的命题,但她的舞蹈是比较主观抽象的,并未真正碰触、实践这个命题。直到七○年代初,老林到美国去取经,向玛莎.葛兰姆(Martha Graham)借了一套方法、系统,带回来一种解放芭蕾的现代身体;只是当时老林摇旗呐喊所追求的,毕竟还是集体自由,一如《薪传》胼手胝足的群舞,充满民族主义的革命色彩。

八○年代,包括曼菲、平珩、陈伟诚、秀秀(刘静敏,现改名为刘若瑀)、陈玉慧、马汀尼和我等大伙人,一整批台湾放洋的文艺青年跑到纽约后,才算真正开了「自由」的眼界。我们不单在纽约的咖啡馆、SOHO区的画廊、大小剧院以及酒吧舞厅之间冲州撞府,尤其忘不了在布鲁克林音乐院(BAM,Brooklyn Academy of Music),二十世纪末最重要的艺术先锋,包括模斯.康宁汉(Merse Cunningham)和约翰.凯吉(John Cage)、 罗伯.威尔森(Robert Wilson)和菲利浦.格拉斯(Philip Glass)、碧娜.鲍许都在这演出,每到中场时刻,一群来自台湾的各路英雄好汉,总会聚在门外抽烟聊天,艺术领域或有不同,但大家都在寻求突破、追求自由,则是一件十分确定的事。回想起来,我们这群人身上活像长出一股新能量似的,不同的艺术传统、家庭传统之间门户大开,越界的活力才在此间找到出口,自然地迸发出来。

在纽约,不少艺术工作者率先感受到身体和灵魂在体制里的不自由,进一步慢慢地学著用灵魂和身体去追求自由,原为云门舞者的陈伟诚和出身兰陵剧坊的秀秀(刘静敏),在八○年代中叶从东岸转往西岸,追随贫穷剧场大师葛罗托斯基(Jerzy Grotowski),往宗教性、仪式性的剧场发展,可说是最早一则越界成功的家庭传奇。因缘际会,这也解释了,多年后曼菲和素君、淑姬等云门第一代舞者所以成立越界舞团,是为云门二团的前身。

还记得,当时艳惊四座的碧娜.鲍许作品,最能打动我们这群刚从台湾禁锢体制中解放,刚呼吸到欧美自由、前卫空气的文艺少男少女。碧娜.鲍许正式崛起于一九七六年,她改编演出布莱希特(Bertolt Brecht)的作品《七宗罪》,配上寇特.威尔(Kurt Weill)的音乐,此举约略晚于法斯宾达(Rainer Werner Fassbinder)的反剧场(anti-theatre),宣示她跟传统舞蹈与剧场的决裂。我当时以为,现在也还这样觉得,碧娜.鲍许高明之处也许就在于,她永远企图在一个框架中,表现一种时空框架的「脱逃术」,展现了巴洛克式、空间的绉折感。不记得在哪一支舞作中,舞台上有人做出烫熨斗的动作,有人抽烟,有人浇水,另一个人则在前一人不断浇灌的动作下奋力游泳,碧娜那自信而强悍的主体性语汇和多元空间感,令人折服。

文学、舞蹈和戏剧分属三种不同的艺术传统与家庭传统,彼此之间的对话,却可以产生新交集与新激荡,创作许多新梦想。在这点上,柱子是老林的翻版:我们看见,老林当初从小说跨到舞蹈,柱子则是从戏剧跨到舞蹈,在不同的艺术传统╱家庭传统之间频频越界。其实,老林的舞作原来就有种张扬的戏剧性,而出身戏剧,深受碧娜.鲍许启发的柱子,则让舞蹈和戏剧有了更惊心触目的结合,他的作品将善和恶、神圣和卑贱的主题带进来,内在充满冲突和扭曲,饱含一种性的张力,和曼菲跳《挽歌》的那张纯真的,不会引起任何邪念的脸,形成强烈对比。

老林早期作品挪用西方身体的系统和技法,透过解放芭蕾的身体力求和中国传统神话、古典文学产生对话,这中间东西方美学的激荡、古今中外横冲直撞的力道,云门很快地累积了它自己的能量。然而如今看来,以纯粹舞蹈来搬演、说故事,可供辩证的空间和框架都有点力不从心,纯粹现成宗教仪式与文学场景的模仿和再现,爆破的力度也稍嫌不足。

一九九○年,暂停云门的老林二度赴美流浪,才宛如天启,真正从异文化中爆破开来,展开东西方文化的对话。九四年的作品《流浪者之歌》中,修行者双手合十、闭目矗立,任凭自天而降的黄金稻米,沙漏般缕缕不绝地落在他的头、肩上,台上舞者从静缓的肢体、狂烈的律动到忘我的旋转,谢幕时舞者缓缓勾勒出金黄同心圆,象征无限延伸的时间之河,我们终于看见这种时间性舞蹈的魅力,仿佛第三世界遇到了全球化的乱流,晕头转向之后,回头找到了一种仪式性、主观抽象的东方元素。

曼菲和柱子其实是老林的一对儿女。曼菲可说是云门的第一代传人,同样受到云门启发的柱子则是第二代。老林说,往往他倾向于等待,曼菲却总是很乐意、急切地拥抱,给年轻人站上舞台的机会,于是,从越界舞团延续到她担任总监的云门二团,她大力提拔了当时仍在德国四处闯荡的伍国柱。但曼菲和柱子有一个最大的差别是,曼菲的人生和艺术是对等的,没有裂痕,台上台下一样光亮,我们得等到她经历爱情的巨大波折,晚期一度独居在前任情人留给她的玻璃屋,看到她在黎海宁的《爱玲说》,饰演困居公寓终老的张爱玲,才发现她原来是,当年我们外文系毕制田纳西.威廉斯的《玻璃动物园》中,那张容易碎裂的容颜(《挽歌》海报上曼菲好看的脸,学弟魏德骥直觉地认为,其实是「渴望在被观看中越过观看而被爱吧」)。柱子的人生与艺术这一仗则打得辛苦,为追求艺术急速减肥,在巨大的欧洲文化内部传统打天下,柱子跟舞蹈、艺术和命运的关系,都是更强烈强悍的召唤。

九○年代中,柱子在碧娜.鲍许曾任院长的福克旺现代舞校蓄势待发,并透过和老师、英国伦敦皇家芭蕾学校出身的布莱恩.伯丘私相授受,深入欧洲剧场与舞蹈文化的殿堂,这原是一个芭蕾科班里不足为奇的家庭故事,就像巴兰钦的师生恋、纽瑞耶夫的同性爱,却因为东西方的邂逅,而增添传奇色彩。就我所知,身形瘦小,甚不起眼的布莱恩,和柱子的命运其实颇为相似,他们都曾透过一种严格的科班训练,力求化「自然形体」为「艺术形体」,布莱恩一度是伦敦皇家芭蕾舞团的首席,而柱子,最后则从不自由的坐科身体突围而出,形成一种更接近日常生活,更接近自然状态的身体,在舞台上大放异彩。

针对柱子最后发表的作品《在高处》,李仁芳在人间副刊上指出:「舞者以呐喊、疾奔、颤抖、痉挛、掩面、摀耳、搓身一连串常民日常生活的身体动作,而非舞者专业的身体架势,跳自己。」《在高处》的舞台空间,将国家戏剧院舞台后方的防火墙升起,让二十二位云门舞者在纵深达二十米,宽十三米的超大空间中疾奔、舞动(老林说,舞者跳《在高处》比《渡海》还累)。诚如李仁芳所描绘的:

裸舞台空洞、巨大如一张无声呐喊的大嘴或宇宙黑洞,对映在两百六十平方米空间满场疾奔,双手捧颊张大嘴型,活生生挪威画家孟克名作《呐喊》中的人像,走出画布,踏进幽微的人间舞台……

柱子是一个虔诚的基督徒,在德国闯荡的那几年,他却仿佛被神抛弃般地自我放逐,转变成彻底的个人主义者,对神的渴慕与被神遗弃的失落,造成信仰与生命的倾轧,并形成他日后作品中,饱含巨大愤怒呐喊、质疑叩问的强烈张力。柱子的宗教信仰寻求认同,但他的老师碧娜却诉诸差异,而无可避免的原罪感,更让他背负著极端圣洁又极端污秽的十字架。柱子的艺术与人生,活脱是一出神圣与罪恶、贞洁与欲望同台演出的现代道德剧。

然而,从来没有人提到柱子,他是这么不为人知,或者说,我们对失去的东西一无所悉。柱子从来就是,另外一个林怀民,一种永恒的美少男形象,更趋近于早期小说家老林写《安德烈.纪德的冬天》的气味,那般充满对原欲的罪恶感。就像舞作《白蛇传》中,老林并不是许仙,而是情欲横流,蠢蠢欲动的白蛇与青蛇,只是很快地,老林就因害怕碰触这个内在禁忌,而逐渐隐藏起来,得等到柱子上场,把它继承并加以完成。乍看之下,柱子像是被撒旦所驱使,频频搬弄凡间凡人的七情六欲,内在其实和老林一样,满满皆是对爱情、对青春、对最美好事物的热烈追求。但这种继承关系,最底层掺了微妙复杂的伊底帕斯情结,益发显得暧昧不明,最终却因柱子的早夭,永沦成一则失落的家庭传奇。

柱子在最后意识恍惚的时候,他觉得自己住在一个巨大的运输体里面,有机场和大型歌剧院,他可以在里面编舞。他很年轻,面对死亡自是不甘心的,而对死亡的强烈抗拒,也不断反映在他作品中。有那么一回,在我开车从关渡往返台北的途中,经过柱子和曼菲的和信医院,走上洲美快速道路,大屯山、观音山夹道,有一小段时间,我突然迷失在这个路径之间,进入一种柱子所描述的那个巨大运输体之中,一个虚幻的异次元场域。

我领悟到:假如曼菲是时间的河流,柱子就是一个空间;迥异于曼菲最后对死亡、对生命展现的豁达与释怀,柱子的作品就像尼采讲的,人是挂在深渊的动物,一条从生走到死的绳索,他展现的是对死亡和罪恶的诚实、对命运的诚实,而死亡,确是我们所不知道的另外一支舞码。

从《薪传》到《九歌》,从《八家将》到《白蛇传》,云门从来就不只是一个艺术团体,也是一种宗教团体。古代乐伎、舞伎的人生和艺术,充其量只能抵达白居易所言:「梨园子弟白发新,椒房阿监青娥老」(《长恨歌》),或「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的层次(《琵琶行》);更甚者,大概顶多也就是曹雪芹题敦诚《琵琶行传奇》残句:「白傅诗灵应喜甚,定教蛮素鬼排场」的境界。从云门创团到今天,老林和他周围众多的舞者、编舞家,不仅共同实践了自由的命题,在历史文化脉络下大开大阖,尽情挥洒出一片壮丽的天地,进一步更打开舞者的身体灵魂,从内部爆破出各种灵性、宗教性的层次。舞者再也不单是完美的舞蹈机器,不单是带电的天线宝宝飞腾于舞台之上,亦是一个个赤条条、赤裸裸的肉身菩萨,以舞台为神圣祭坛,修炼人生、艺术与宗教的深刻意义。

这些年来,老林总像个河口的摆渡人,在观音山脚、淡水河畔的云门八里排练场,搭造起一座现代艺术的平台,引渡众多台湾年轻的舞者和编舞家。然而,那也是一座窄窄的美学独木桥,暗中偷渡著东西方人文与宗教灵魂对话的可能。如果说柱子的作品,黑暗深遂一如《金瓶梅》,乃是一个台湾年轻人,从东方跑到西方,所能碰撞出,最深刻的深渊经验和灵魂独白,展现了西方基督教,从创世纪延伸到审判日,独特的线性时间观;那么,老林几回至美国取经,再从峇里岛流浪到印度,在恒河边洗涤灵魂,在菩提树下悟道,翻译彼德•布鲁克《摩诃婆罗达》的剧本,这一大趟自东徂西,再回归东方的旅程,则体现了东方的轮回时间观。我们可以说,老林是曹雪芹的传人,在追求璀璨华丽风的同时,标榜「以情悟道」,频频跃入时间河流,见证生命中的悲欢离合、喜怒哀乐。我们也可以说,老林是屈原的苗裔,重新诠释《九歌》中的女神文化,超渡众生灵。

在艺术性与宗教性臻于一的世界里,其实有两个云门存在,一个是天上的云门,一个是地上的云门。因为曼菲和柱子的离去,地上的云门掌门人,林怀民固然掉了左右两根手臂,不,两根翅膀;然而,天上的云门大开,把他心爱却早夭的一对儿女收了回去。

 

文字|杨泽 诗人.《中国时报》人间副刊主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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