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林围墙倒塌之后,一群出生于七○年代的年轻的作家开始为德国文学注入争议能量。这些没有经历过战争的新人类冲破传统,笔下议题贴近年轻人,与大众媒体关系密切,明星化的自我包装让作家的身分不再只是伏案疾书的德意志剪影,虽然他们作品里能仍找到许多前人的影响脉络,但是身段与书写形象都已经丕变。
「香水」与「惧怕」,是我每次与朋友提及「德国文学」最常遇到的两种反应。「香水派」会马上说:「我读过《香水》喔!我的儿子正在读《墨水心》,他跟我说比《哈利波特》还好看。」而「惧怕派」的人们,则是一想到德国文学,许多沈重的标签便会浮现:威玛古典主义、狂飙运动、浮士德、钧特.葛拉斯、汤玛斯.曼,这些大标签让德国文学难以亲近,就算是比较当代的彼得.汉克和艾芙烈.叶利尼克,也都难以下咽。
其实许多德国年轻人也有这样的阅读障碍,许多人偏好阅读村上春树、约翰.厄文等外国作家。但是这个现象最近开始慢慢改变,几位德语作家如丹尼尔‧克尔曼的书大卖,当代德语文学的样貌正在改变。
在此把德国文学的脉络交代清楚是不可能的,那不如抄写《德国文学史》还比较实际。我在此介绍当代八位德语系(德语文学必须包括奥地利、德国、瑞士)作家,前四位在台湾已有中文译本,后四位则无,选择依据个人偏好,武断请原谅,遗珠总难免。
徐四金(Patrick Süskind)
《香水》在台湾大概是这几年最畅销的德国小说,许多人被书中主角对味道的偏执深深吸引,这也是徐四金的第一本小说,在各国都引起轰动,连「超脱」合唱团在最后一张专辑《母体》都写了一首以本书为灵感的歌曲。而今年的影坛盛事之一就是《萝拉快跑》的德国鬼才导演汤姆.提克威(Tom Tykwer)已经完成了电影改编的工作,让书迷非常期待。
徐四金在台湾是少数有完整译介的德文作家,《夏先生的故事》、《鸽子》、《低音大提琴》、《棋戏》都在书市流通。他也是少数在书评与读者反应上双赢的当代德国作家,但他个性非常害羞,拒绝了许多文学奖,目前过著完全与世隔绝的生活,名气是他身为书写者最大的包袱。
班雅明.雷贝特(Benjamin Lebert)
每一代总会出现几个早慧的天才作家,生于一九八二年的雷贝特,在十七岁时出版了第一本书《疯狂》Crazy,震撼了德国文坛,书中自传体的青少年徬徨骚动,引起莫大的共鸣,他开始名利双收,被请到纽约大学教创意写作,小说也接著改拍成一部卖座的电影。其实许多德国作家像雷贝特一样,并没有接受所谓「高等精良」的教育,和台湾作家最大不同的地方是,绝大部分的德国作家并不会写明学历,许多作家甚至会隐藏博士学位的头衔。
雷贝特并没有变成文坛的短暂电光,二○○三年继续出版了延续第一本风格的小说《这鸟是只乌鸦》Der Vogel ist ein Rabe,今年六月刚交出第三本小说《你能?》Kannst du,再度以自转体的书写风格,书写一个早慧的作家一夕成名之后的生活动荡。三本小说皆可观,小说家还在成长,时间是他最宝贵的财产。
尤荻特.赫尔曼(Judith Hermann)
《夏之屋,再说吧》Sommerhaus, später是赫尔曼的第一本书,是短篇小说集。此书的中文译本在网路上查的结果是已绝版,可惜此书在德国的轰动没有带动台湾读者的买气。柏林围墙倒塌之后,九○年代出现了一群被归类为「小姐惊奇」(Fräuleinwunder)年轻单身女作家,她们以女性书写在文学界打下一片天,赫尔曼就是代表人物。居住在柏林赫尔曼擅长以极淡的文字描绘小人物悲喜,读者必须对德国社会有点了解,进入她的书写才不会一直碰壁,这也许是此书没有在台湾畅销的原因之一。
威廉.格纳齐诺(Wilhelm Genazino)
看到《一把雨伞给这天用》被翻译成中文,而且出版社有许多推广的动作,让我非常开心,因为格纳齐诺虽然是个传统德国作家,但是他的文字很好咀嚼,幽默又带点感伤,应该会受到台湾读者欢迎。主人翁是个帮厂商试穿鞋子的城市漫游者,在琐碎的漫游时光当中,寻找自我认同与生命的回忆。二○○四年德国毕希纳奖宣布得主是格纳齐诺,也奠定了他大师的地位。
斯凡.瑞根纳(Sven Regener)
明星提笔写小说,美国有伊森‧霍克,台湾有伊能静,德国则有斯凡‧瑞根纳。谁是瑞根纳?许多乐迷一定知道Element of Crime这个老牌德国乐团,瑞根纳就是主唱。他在二○○三年出版了个人第一本小说《雷曼先生》Herr Lehmann,纯熟的文字让文坛惊艳,简直是个老写手。他也亲自把小说改编成电影剧本,电影也非常受欢迎,是少数歌坛跨文坛得到商业与艺术成功的例子。《雷曼先生》一书背景设在一九八九年,一个住在十字山区的青年过著闲散的生活,故事就在柏林围墙倒塌时打住。这本书最让人津津乐道的就是结尾,柏林围墙倒塌这个戏剧性的历史时刻,在小说里淡然如琐事,反而创造了深沈的力量,读了绝对动容。他稍后也继续写了第二本小说《新法尔南》(Neue Vahr Süd,书名是一个高速公路出口),为《雷曼先生》的前传。
阿诺.该各(Arno Geiger)
奥地利年轻作家该各以《我们过得很好》Es geht uns gut获得了第一届「德国图书奖」。书中主人翁是个作家,在继承了祖母在维也纳近郊的一栋老房子之后,意外找到了一个装满信件的盒子,开启了横跨一九三八年到二○○一年间三个家庭世代的家庭纠葛。这本「家庭小说」(Familienroman)的背景是纳粹占领奥地利的时期,这个不断被德语作家书写的沈重主题,在该各的轻盈笔调当中特别好读,充满诗意的书写值得玩味再三。阅读其中一段文字便可窥知一二:
风慢慢吹淡所有物体的颜色。
围墙上,围墙上趴著一只肥臭虫。
多久以后的将来,才能想起现在呢?
丹尼尔.克尔曼(Daniel Kehlmann)
克尔曼今年才卅一岁,但是丰沛的创作能量已经征服了德语文学市场。他的最新创作《测量世界》Die Vermessung der Welt并置史实与虚构,书写德国十八世纪自然学家宏堡(Alexander von Humboldt)的故事。这个看似无趣的主题被他充满讽刺幽默的笔锋翻转玩弄,宏堡对于一切事物的精准苛刻要求成为爆笑的桥段,让许多德国年轻人重回德语文学的怀抱。本书已经被多国买下版权,就等聪明的台湾出版社啦!
克里斯钦.克拉赫特(Christian Kracht)
一九六六年出生的瑞士作家克拉赫特,是当代新生代作家当中最非常懂得与媒体合作、自我经营的作家,他经营个人网站,毫不掩饰自己的富家子弟调调,让许多传统学派皱眉只差没吐口水。在他之前,德语文学必须是严肃政治的,大屠杀、批判美帝、深刻感情探索等议题是作家必须书写的「正确」途径。但是他一九九五年出版的旅行小说《祖国》(Faserland,书名意思是英文Fatherland,故意拼错是揶揄德国人的破英文)却完全不理会这些正确主题,只是书写一段从德国北方到苏黎世的一段富家子弟放荡旅程。而他明星化的经营也惹来许多批判,以台湾许多作家都很想「红」的风气来看,大概很难了解为何一个作家上脱口秀节目在德国是多么有争议的事件。抛开这些争议,回到作品本身,克拉赫特的书写绝对有力道,绝不是俗滥小说,毕竟公子哥总要有点料,才能抛开传统派的包袱往前奔驰。
新生代作家身段与书写形象都已经丕变
德语文学最不缺的就是大师。汤玛斯.曼的精炼语言、严谨写作,已经是不可撼动的正典,影响后代作家深远。战后残破的德国,出产了许多书写大屠杀、战争残酷的严谨作家,例如安娜‧西格司(Anna Seghers)。到了七○年代以后,一群作家开始扬弃这些主题,彼得‧汉克和克里斯塔‧沃夫(Christa Wolf)等人,开始著重内心描写,反动战后的政治文学,此派被归类为「新内心派」(Neue Innerlichkeit),作品深刻晦涩,文学价值高。
柏林围墙倒塌之后,冷战结束,一群出生于七○年代的年轻的作家开始为德国文学注入争议能量,克里斯钦‧克拉赫特、史都加赫德‧巴赫(Benjamin v. Stuckrad-Barre)等人冒出头,这些没有经历过战争的新人类冲破传统,笔下议题贴近年轻人,与大众媒体关系密切,明星化的自我包装让作家的身分不再只是伏案疾书的德意志剪影,虽然他们作品里能仍找到许多前人的影响脉络,但是身段与书写形象都已经丕变,被贴上「大众文学」的标签并无遗憾,毕竟他们的作品并不是读了就可丢的网路小说,而是在形式、语言、内容上都进行许多实验与革新。迈入新世纪,年轻的丹尼尔‧克尔曼直接公开对九○年代的大众文学呛声,他以流畅的叙事与幽默的语言,在读者的簇拥下站上高峰。至此,德国文学不再只有布莱希特、赫塞所建立的正典,就算汤玛斯.曼会一直如鬼魅如影随形,当代作家已有不同面貌,书写继续,可能性继续。
文字|陈思宏 1976年生于台湾彰化,辅大英文系、台大戏剧研究所毕业,现旅居德国柏林。著有短篇小说集《营火鬼道》、《指甲长花的世代》(均为麦田文化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