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城市以柔情呼唤我。我从来不曾像现在如此感受到那样的情感。城市依然如故,像一个丑陋的情人,不知如何装扮自己,总是被人蜚短流长,但是这个城市以温柔的眼神看我。我并非异乡人,我也不会在这城里感觉自己被遗弃,不会,不会了……
离开台北这么多年了。离开这个青春之城,这个城市就像我腼腆的年少,保守、热情但又执著。我离开多少次,也回来多少次,从来都是爱恨交加的关系,就像许多曾经与我命运相系的事物,我总是后悔或者还未后悔之前便担心自己后悔。台北,我从未真心离去。我在严寒的异乡,思想南回归线的故乡,自己那离群索居才能内在安宁的人生倾向,这个城市在我的梦中没有面貌形象,只有纠缠萦回。
台北的身世便是我的身世
而台北坚强镇定地存在,像多次动过严重手术的病人,愈合后又重新活著,连台风和地震以及沦陷的政治都没法欺压打跨。我离开太久,城市漂浮在我的记忆和梦的边陲。我再度回来。我常常觉得我应该再度回来。我以为我是为了父亲回来,我曾经也以为我是为了父亲离去,我的父亲对这个城市也是爱恨交加,他曾说他不要死在这里,即便病重他也要去那里(不是「回」),他曾说他希望自己的骨灰可以洒在台湾海峡之上。我应该再确定一次他的希望无误吗?我应该再书写我的父亲吗?
台北的身世便是我的身世
我的年少是这个城市留给我的暧昧之感,对自己的童贞并没有教条般的防护,到廿二岁仍是处女,对性浑然不觉,以为接吻后即将怀孕。忐忑不安。那时,感受的不是异性的吸引,而是对自身的不解和徬徨。我爱上一位聋哑者,为了他,学了一整年的手语,我是如此地正常,我是如此地不正常,整座城市悬在我脚下,那时,他打开我衬衫的纽扣,他将舌置入我的唇内,他无法说话,或许也毋须说话,沉默的世界只剩下动作和手势,我无法以动作交谈,我无法谈论我的沉默。失声的世界何如?我想像这个城市如同想像这位男子,但男子并不爱我,他转身与别人调情,我的城市背弃我而去,那些黯淡的夜火似乎正嘲弄著我,我应该如何好好活著?我是怎么样的一名女子?我在城市中跌跌撞撞,有人曾经扶我一把,有人踩我一脚,大部分的人无法明白我的不安和渴望。
我在异地磨炼忍受孤独的本事
我渴望明白自身。我渴望远行,我渴望真相和爱。我那时不知,并非距离,才能让我明白这一切,没有真相,或许也没有全然无条件的爱。或许我错了,我只能试著紧靠著真相,我愈来愈依赖著那些对我好的人。
这个城市的命运果真与我的命运合一。曾经为了躲避身世的迷惑,为了追求蒙然的情感和梦想(真是梦想),一再远走,只想脱离父亲与母亲所带给我的不幸与难堪,我一直这么以为,我一直确立心志,我不要像他们那样地活。而有一天,父亲突然倒下。回到台北,突然意识到,我将再也无法逃离自己的父亲,我即将失去我的父亲。
而伤心又愤怒的母亲看著我。我是那无情无义没心肝的女儿,我是那叛逆及无政府主义者的女儿。我说,妈,你难道就不能带给别人一丝快乐,你难道永远都必须处于那如此一般的痛苦?我似乎在问自己,这个问题如果是个人生议题,许多圣者包括佛陀早已有解答,而我的母亲却常在无眠的月夜里惊恐和叹气?
多少的月夜,我也在他乡的房间里惊恐和叹气,神如果给我一个功课,那题目便是孤孑一身,我在异地磨炼忍受孤独的本事,我只有生病的躯体,除了自己,无人可承载。我如今如此坚强,但别人也许觉得我高傲冷漠,在人群或饭局中,别人察觉:你竟然如此寂寞或落寞。其实我没有,其实我本来便是一个孤独的人,他们说一只牛牵到那里都是一只牛,确实,我的内在是一只难以驯服的动物,连我自己都必须忍受,不能无故招惹。
这个城市以温柔的眼神看我
而多年后,这个城市以柔情呼唤我。我从来不曾像现在如此感受到那样的情感。城市依然如故,像一个丑陋的情人,不知如何装扮自己,总是被人蜚短流长,但是这个城市以温柔的眼神看我。我并非异乡人,我也不会在这城里感觉自己被遗弃,不会,不会了,那是台北郊区的童年,遥远的童年,父母将我带到外婆家,不告而别。我在另一个城市想像自己回到台北,我以为自己只要走过一条河,穿越过一个野台戏的戏台,便可回到台北。
而我一直走,一直走,我已经抵达。台北,从未离我而去。
陈玉慧
从小写抒情散文及小说,后来编剧和导演。
报导独家国际新闻,在德国媒体评论。
生于台湾,住在欧洲,去了全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