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全球飞行巡回,一年待在家乡不足三个月的离乡游子,他的自我认同有多深?勒帕吉说:「一个人从外面看自己,会比从未出国看得清楚。」他认为自己绝对属于魁北克,但他反对自我封闭的本土主义,对世界充耳不闻、闭目不看。作为一个剧场魔术大师,他从不必老老实实回答问题,而从虚实对照和相生当中,解离出对真相更辽阔的理解和包涵。
移民社会,类似的宿命
一个移民为主的社会,先到的移民自认为「本省族群」,后到的移民被视为「外来族群」。
两大族群各自有不同的母语,各自有不同的「母国」认同。
「外来族群」曾长期握有政治、金融的绝对优势地位。
「本省族群」经争取将母语订为官方和学校教育的正式语言。
主张独立的民意代表,在国会上坚持仅以母语质询——即使他们双语都很流利。
「本省族群」曾进行两次公投,表决是否独立。
最近一次公投(1995)双方票数差距只有一个百分点,使落败一方对此结果始终抱持「怀疑」。
在一连串纷扰不断的统独争议中,真正的「原住民」(印第安人)依然被边缘化。
如何?这些事就台湾人听起来应该毫不陌生吧!然而故事的主角并非台湾,而是魁北克——国际剧场导演,罗伯.勒帕吉的故乡。
话说魁北克
魁北克是加拿大东部一个,为加拿大面积最大的省分,人口约占加拿大总人口四分之一,生产总值约占加拿大总额的百分之二十二点三。其中百分之八十二的人口说法语,百分之九的人讲英语,另有百分之九的人讲英语和法语以外的语言。
「魁北克」(Québec)为印地安语「峡湾」或「两河相交变窄的地方」的意思。十六、七世纪中叶法国变成法国殖民地「新法兰西」。十八世纪中叶,亚伯拉罕平原(Plaines d'Abraham)之役,使这地方变成英国的殖民地;然英国议会通过明定大部分法裔住民,得以保留原来的法律系统、宗教自由、语言与法国文化。不久之后美国独立,大批英裔人民涌入加拿大,彻底改变加拿大的人口结构。加拿大从此一分为二,西部用英国法律系统,东部维持原状。直至加拿大正式立国,组成联邦政体,加拿大自治近百年之后,一九八二年宪法才从大英国协移交到加拿大手中……。这些历史背景,使得加拿大英语区与加拿大法语区,始终存在著族群、文化认同、政经分配上,与统治者与被统治者之间的种种矛盾。
魁北克、勒帕吉、勒帕吉的作品
然而,魁北克特殊的社会背景,却不必然与勒帕吉划上等号。即使与勒帕吉本人有关,也不一定与勒帕吉的创作划上等号。罗伯.勒帕吉是魁北克最具国际知名度的艺术家之一,却从来不是像菲利克斯.勒克莱尔(Felix Leclerc)、吉尔.菲诺(Gilles Vigneault)那种成名于六○年代前后的魁北克艺术家,以自我创作标帜自我认同,具有鲜明的民族主义色彩。
勒帕吉在面对魁北克出身记者荷米.夏侯的访谈时(访谈集中文版《罗伯.勒帕吉:创作之翼》将于八月中下旬由国立中正文化中心出版),泄漏较多他对魁北克的看法,他说:即使民族独立运动(nationalism)的想法目前在魁北克很流行,也不代表能以此定义魁北克。
勒帕吉的国际主义色彩
罗伯.勒帕吉出生在魁北克法语家庭,父母在他出生前已领养一对来自英语区的小孩。来自对族群立场极开放的家庭,勒帕吉从未掩饰他对英国剧作家莎士比亚的钦慕。他曾策划导演多出莎翁名剧,推介给熟悉莫里哀却不熟悉莎士比亚的法语区民众(受英美文化影响较深的台湾民众,情况恰好相反)。
事实上从勒帕吉的剧场作品,我们可以说国际主义的色彩还远甚于民族主义。勒帕吉的代表作之一《太田川的七条支流》The Seven Streams of Ota(1994-1997),背景在日本广岛,他的成名作《龙之三部曲》Dragons’ Trilogy(1985-1987)背景是中国。他的独角戏《爱尔西诺》Elsinore(1995),改编自莎士比亚笔下的丹麦王子哈姆雷特。他也重新诠释瑞典剧作家史特林堡的《梦幻剧》,而史特林堡此剧灵感来自印度传说。
一般公认最具勒帕吉自传色彩的电影《告解室》The Confessional(1995,另译为《忏情记》)中,可看到这有趣的对比:自小被领养、积极寻找生父的哥哥,一直留在魁北克家乡——深陷他无法自我认同的社会;而血缘关系确定的婚生子弟弟,却远离家乡去中国学三年书法——丝毫不在意归属与否。
向外探求与自我追寻
勒帕吉电影《无能无不能》Nô(1998)时空设在大阪与魁北克两个地点。时值一九七○年,一方面女演员苏菲代表加拿大法语区到大阪博览会演出,一方面她的男友则在魁北克协助分离主义分子制造炸弹。仿佛暗示魁北克人的双重困境:一面他们要挣扎脱离英语联邦政府的管辖,另一面在对世界彰显自我身分时,却不得不演出法国传统喜剧来代表魁北克。
当苏菲面对外交官夫人以「比不上巴黎」作为臧否标准时,便忍不住失控怒吼:「英国、法国、全都是殖民文化!」加拿大人的自我认同,无论是英语区,或法语区,都有同样的能与不能。
文化.血缘.生殖
一个魁北克的朋友这样告诉我:分离主义并不影响他们的日常生活,他们甚至避免去谈。身为台湾人,我很理解那种不可能回避,也无法以谈话消费或者解决掉的感觉。这种压抑感可能内化进意识深处,而从人性最基本面溢泛而出。
勒帕吉的《无能无不能》电影结束于一九八○年,第一次公投失败的电视新闻播报声中。男女主角显得对新闻并不在意,而专注讨论私人问题:要不要生小孩。这对恋人会不会有孩子?魁北克会不会有独立的结果?同样不了了之、没有定论。
而《告解室》最重要的议题:寻找血缘上的生父。寻寻觅觅的结果大大出人意料!追寻者哥哥受不了答案而自尽,接受真相的弟弟则带著哥哥的孩子勇敢活下去,恰似影片开头白:「我出生的城市,过去背负著现在,就像把小孩一样扛在肩上一样。」
文化认同,化为生物上的生殖关系,扑朔迷离,又必须承担。
现实.虚构.真相
一个全球飞行巡回,一年待在家乡不足三个月的离乡游子,他的自我认同有多深?勒帕吉在《罗伯.勒帕吉—创作之翼》书中回答:「一个人从外面看自己,会比从未出国看得清楚。」他认为自己绝对属于魁北克,但他反对自我封闭的本土主义,对世界充耳不闻、闭目不看。
而在他的作品中,他从未直接回答这问题,却更耐人寻味。《告解室》中,游历中国回来的弟弟,面对拿掉画框后依然残留明显框的老宅墙壁,是怎么油漆也漆不去痕迹。时间点巧妙地与希区考克选在魁北克拍电影《忏情记》的一九五二年,电影中有个神父,现实中也有个神父,各走各的故事最后却串联在一起,精巧地交叉对照。我认为这是勒帕吉最精采的地方。作为一个剧场魔术大师,他从不必老老实实回答问题,而从虚实对照和相生当中,解离出对真相更辽阔的理解和包涵。
就像他从不解释一个被英语围困的法语世界的焦虑,却不断将眼光抛向世界其他角落孤立、失去方向感、饱受创伤折磨的灵魂,譬如被西方文化重重包围的唐人街、受到无形歧视与孤立的原爆受害者、被幻觉围困的毒品上瘾者、被无血缘关系的家人所包围的螟蛉子……。
文字|林乃文 剧场文字工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