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音乐中没有人,只剩了音乐本身,也不过就是一个优美的坟场罢了。正因班斯看见这个危机,他突然选择了停止聆听,这决定使习惯被聆听的艾达突然被弃置于孤单的荒漠中,艾达先是错愕、而后深深感受到寂寞,突然间,钢琴对她来说就不再有意义了,因为她享受过专注地被聆听的经验后,便不再能满足于在音乐中的自言自语。
在上期专栏中,我谈到电影《就像在天堂》仿佛是在实践哲学家海德格在其《存有与时间》中所说的「聆听」概念——真正的聆听,是对全体存在的聆听。在这概念中,音乐成为一个最深入心灵的中介,让人与人之间有非言语的深度情感交流,这正是音乐的奥秘与价值所在。
电影《钢琴师和她的情人》,则是反向探讨:如果挚爱音乐,却彻底抹煞「人」的存在,音乐会成为什么?
深爱音乐,她放弃了言语
电影中的女主角艾达远在幼年便天赋异秉地明白了音乐的奥秘,从此,她放弃了言语,因长久缺乏口语表达的练习,她渐渐地也就变成没有能力说话,音乐,成为她唯一的表达。她日后跟女儿说,其实人类的言语,绝大部分没有意义。或许,这正是她倦怠言语的原因,因为和音乐相较,言语对她而言,的确是肤浅表面而贫瘠的。
艾达曾经有一次婚姻,并生了一个女儿。这婚姻对她而言是极其美妙的,因为当女儿日后问她当年是怎么跟父亲沟通的?她说,他将心意直接放进她的心中。很可能,她指的是两人音乐之间的对话与共鸣,因为他是她的钢琴老师。
对这早逝的婚姻的记忆影响了艾达第二次婚姻。她第二任丈夫史都华跟前任丈夫恰好背道而驰,他竟然嫌钢琴笨重,宁愿把钢琴弃置海边,不肯搬运上山。当然,他未曾料想过,他这是在放弃聆听她内心深处的心灵世界的机会。后来,他甚至未经艾达同意,以物易物的,将钢琴卖给了邻居班斯。
这两次对钢琴的处置,呈现出史都华不在乎精神层次、只重视财富的现实与庸俗;也呈现出他不在乎他人感受、不尊重他人的彻底自我中心。他会这样对待自己的妻子艾达,遑论他人?因此他可以不顾原住民对祖坟的无上礼敬,将之视为一般土地的,跟原住民谈论土地买卖,因而引发众怒。
相较之下,班斯却是个会聆听的人。他自承自己是老粗不懂音乐,但他在海边陪艾达弹钢琴的那天,他听见了她,因此他愿意千辛万苦将钢琴搬运上山,让艾达不用再悬念著被日晒雨淋浪扑的钢琴,他让她每天都可以弹,他也每天都可以聆听。这种聆听的态度,也表现在他对原住民的态度上,跟史都华大不相同的,他像原住民一般在脸上刺青,以示对他们习俗文化的彻底认同。
正是这种专注进心灵精神层面的聆听,也终能让班斯听见艾达的危机——艾达爱钢琴爱音乐,已到了无视「人」之存在的地步,所以艾达会同意班斯提议的交易,以琴键交换肌肤之亲,为的是要回钢琴,而在她弹琴他聆听的过程中,她感受不到班斯爱情的苦恼。在音乐无上的价值背后,艾达践踏了班斯与自己,却浑然不觉。
如果纯美背后没有了「人」
如果音乐中没有人,只剩了音乐本身,也不过就是一个优美的坟场罢了。正因班斯看见这个危机,他突然选择了停止聆听,这决定使习惯被聆听的艾达突然被弃置于孤单的荒漠中,艾达先是错愕、而后深深感受到寂寞,突然间,钢琴对她来说就不再有意义了,因为她享受过专注地被聆听的经验后,便不再能满足于在音乐中的自言自语。
所以班斯的毅然决然终止聆听,反而救了艾达,艾达就此走出纯音乐的无人之境,正视了班斯、也正视了自己。她在音乐之外,决定学讲话、重返言语的沟通,这意味著她决定从唯美的纯音乐之境走进人群。
电影《钢琴师和她的情人》一样是在探讨「聆听」——在深度的音乐聆听中,听见对方心灵精神层面的心声、听见对方隐藏不易显明的情感;正是这样的聆听经验,使艺术表达有别于言语沟通,使它与众不同,所以聆听音乐的背后,其实是人与人之间深度情感的交流。
但电影叙事在这基础之上,也深究了,若是忘却了艺术、音乐背后的人,只剩下艺术、音乐,则对艺术音乐的热爱,无非是沈浸在「优美的冷冷的坟场」,最终反而彻底毁艺术与音乐的价值。
陈韵琳
心灵小憩艺文专业网站企划总监
IC之音广播艺文节目主持
自由作家,著有《冷莹莹》、《两把钥匙》、
《假想敌》、《走出框框的人生》、《过招》、《虚拟》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