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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怀民与赖德和(林铄齐 摄)
特别企画(二) Feature 如何与巴赫共舞?/林怀民之舞

花开时节 他们吟歌起舞

林怀民vs.赖德和

都是因为《花语》。因为林怀民说,好像怎么样也逃不出红楼文学里黛玉葬花「花谢花飞花满天」及秦可卿「三春去后诸芳尽」的人生感怀,于是我们返回云门的《红楼梦》,寻索春花秋月的一路轨迹。赖德和,现任台北艺术大学音乐系专任教授,当年云门委托创作《红楼梦》、《白蛇传》、《待嫁娘》的作曲家,曾获吴三连文艺奖,一九八七年以《红楼梦》荣获国家文艺奖,评审赞誉其以三管编制的管弦乐团加上琵琶和平剧锣鼓,产生新的音色、音质和音响,在音乐的形式和意境的经营上尤其出色。

在这场对谈之前,是云门《花语》的试景排练。只见赖德和坐定位后看得津津有味,专注音乐和舞蹈的各种细节,不时和身旁的老友林怀民交头接耳,当下给予意见。「花没有风是不成的。」林说。「可不可以…」赖接口:「让花有其他种吹法,让风的线条更清楚?」林高兴了起来:「可以啊,我们有这种工具!」对谈时两人有如掀开百宝箱,三十多年前,那个爱跳舞的、充满文化使命感的帅劲小伙子,那个浪漫的、将故事与舞蹈化为音符的文艺青年,有些事情变了,有些事情似乎复返当年。尾声,夜色中两人拥抱良久,「风吹啊吹,吹啊吹,吹白了我们的头发,我们年轻时都没想到这一点。」林怀民抚著赖德和的头发说。「你的头发都没变。」赖德和笑道。两人依然创作,依然品尝生命的花落花开,时光多么精采,知音多么芬芳。

 

都是因为《花语》。因为林怀民说,好像怎么样也逃不出红楼文学里黛玉葬花「花谢花飞花满天」及秦可卿「三春去后诸芳尽」的人生感怀,于是我们返回云门的《红楼梦》,寻索春花秋月的一路轨迹。赖德和,现任台北艺术大学音乐系专任教授,当年云门委托创作《红楼梦》、《白蛇传》、《待嫁娘》的作曲家,曾获吴三连文艺奖,一九八七年以《红楼梦》荣获国家文艺奖,评审赞誉其以三管编制的管弦乐团加上琵琶和平剧锣鼓,产生新的音色、音质和音响,在音乐的形式和意境的经营上尤其出色。

在这场对谈之前,是云门《花语》的试景排练。只见赖德和坐定位后看得津津有味,专注音乐和舞蹈的各种细节,不时和身旁的老友林怀民交头接耳,当下给予意见。「花没有风是不成的。」林说。「可不可以…」赖接口:「让花有其他种吹法,让风的线条更清楚?」林高兴了起来:「可以啊,我们有这种工具!」对谈时两人有如掀开百宝箱,三十多年前,那个爱跳舞的、充满文化使命感的帅劲小伙子,那个浪漫的、将故事与舞蹈化为音符的文艺青年,有些事情变了,有些事情似乎复返当年。尾声,夜色中两人拥抱良久,「风吹啊吹,吹啊吹,吹白了我们的头发,我们年轻时都没想到这一点。」林怀民抚著赖德和的头发说。「你的头发都没变。」赖德和笑道。两人依然创作,依然品尝生命的花落花开,时光多么精采,知音多么芬芳。

 

黎家齐(以下简称黎):林老师和赖老师合作过许多作品,当初两人是在什么情况下认识的?对彼此的第一印象是什么?

赖德和(以下简称赖):我对他的第一个印象是在正泰大楼,民国六十二年左右,那时他是演讲者,我慕名去听他的演讲。第一次见到他,哇,好帅,真的是非常漂亮!因为我迟到了,在人群中好不容易钻进去,听到他非常感性的声音,讲他讲在舞蹈上想要做的事,也是我在音乐上一直想要做的事。我回家睡不著,很激动,就想天底下竟然有这种事!他是一个以天下为己任的人,我第一次听他演讲就很社会性,原本要讲美国的现代舞,讲著讲著就讲到台湾的现代舞,所以那一天不算认识,是我第一次对他有印象,这么帅的一个小伙子!不久以后,我就在中视俞大纲的课堂上认识他。

林怀民(以下简称林):正泰大楼演讲的背后推手是顾献梁先生,他是美学上的重要人物,推动了台湾整体艺术的现代化。他办了本刊物,我小时候写小说,他就把稿费给我,因为这样的认识,我一九七三年从美国回来后,他就找我出来讲话。

我从美国回来不久,俞大纲来听我在美新处(编按:美国新闻处,后来的美国文化中心)的演讲,后来他跟我说他和他太太要去看国剧,当时叫平剧,刚好多了一张票——其实每一次都多了一张票(笑),所以我就跟著去。俞老师很认真地培植,带著我在他办公室上课,后来加了奚淞、吴美云、黄永松、姚孟嘉等等,我们一群人就慢慢认识。然后是史惟亮老师,他办了台湾第一个音乐图书馆,当了省交(编按:省立交响乐团,今国立台湾交响乐团前身)的团长及采集民歌,写了一本书叫《音乐向历史求证》,他觉得我们应该找自己的东西;许常惠也做类似的事情,采集民歌,呼吁音乐的民族主义。

赖:我当时也在省交,在研究部负责写曲给音乐实验班的孩子演奏及发表,因为史惟亮老师认为交响乐团应该演奏国人的曲子。我们这些人要怎么精神再教育呢?就找俞大纲老师教我们平剧。

林:俞老师和中视平剧班底去帮省交上课,我是跟班旁听,曹骏麟老师教锣鼓点和动作的搭配。过了不久,我请曹骏麟老师到云门教平剧。后来史惟亮老师办了「中国现代乐府」,是个发表国人作品的系列音乐会。有一天下课,他问我要不要做一个发表会,我跟他说好,但唯一条件是全要用台湾作曲家的作品,所以,才有云门那一年的演出,有赖德和、史惟亮、许常惠、许博允、周文中、温隆信,大家曲子都短短的,演出一个晚上的节目,因此而有了云门,全都发生在那个夏天。

那时候说是民族主义也好,是个在文化上对六○年代西化的反省。为什么会西化?因为在戒严中,所以对本土和斯土斯民有禁忌,因此在那样的时代,所有的东西要嘛就大陆的故国山水、战斗文艺,要不然就走到现代主义的路。而真正的大本营,知识界的文化中心就在美国新闻处,不仅有画报、书籍,还举办演讲,就像我一九七三年二月的那个演讲。

 

黎:赖老师曾为云门舞作创作《红楼梦》、《白蛇传》、《待嫁娘》等曲,两人的合作契机是什么?当时与现在创作的时代背景与社会精神是如何?

赖:我从云门开始后的十年跟林怀民是一直在一起的,我们的想法做法是一致的。《红楼梦》之后,我可以理解对一个创作人来说,所谓民族主义,其实某方面来讲是弱者的表现、不服气,所以它是某一个时空需要的,但过度强调是不健康的。所以云门十年之后不再讲故事,或是不再做直接、赤裸裸的社会关怀,像《薪传》在中美断交那时演出,就引起很大的震撼,扣紧时代的脉搏。但是一个创作人如果要继续走下去,继续讲真话,所谓民族主义那种枷锁可以不必要,但这并不意味著他不本土或不关怀。

林:云门的社会关怀面一直在进行,那是透过整个行政操作。但是在创作上,像德和刚刚提到《红楼梦》,这里面有几个背景。前十年云门的创作有很多委托创作,像史惟亮的《奇冤报》、《小鼓手》,有些东西是他们自己写的,有些是我们请他们写的,一开始就要用台湾的音乐,持续走下来。到《红楼梦》时出了问题,怎么讲呢?云门一九七五年做《白蛇传》的时候,请洪健全基金会补助我们,三万块,作曲录音全部打死。那时候向日葵乐集、制乐小集没有人在谈钱,但是在这边我要提——作曲家在台湾无法活口!资本主义进来以后,台湾经济发展到一个程度,广告进来了,李泰祥开始写广告曲,许博允开始写广告曲,那时候我总觉得不太好,可是他们必须写广告曲。那时台湾的作曲家只有一个出路,就是进学校,可是事实上,在学院里面教课是艺术家的坟场。在国外,所有电台、交响乐团,还有种种民间机构会请人作曲,像马水龙有名的《梆笛协奏曲》,是为了中广的台号才做的。没有人请他们时,就苦哈哈地作曲,这个状况到今天为止没有长足的改变。八○年代流行音乐出来以后,我们就只有流行歌曲,早期《梆笛协奏曲》这些东西还在发行,到世界任何国家都不会碰到这样的状况——你到唱片行去,却找不到本国作曲家的作品。

等到《红楼梦》要录音的时候,价码已经飙到一百万。以前是同仁合作,但随著经济发展,录音室慢慢就贵了,每一个乐手都有一个价码,要计时计费。可是这个市场从哪里来?就是靠做广告曲。所以音乐家要嘛进学校,要嘛做家庭音乐教师,要嘛最好的出路是进录音室,出唱片。为何我后来没有专门用国人的曲子?一个理由是钱,一个是我觉得自己在音乐上的不足。所以一九七○年代云门会委托国人创作,八○年代我就去做音乐的学徒。

赖:云门从第一个作品第一首曲子开始就开始付费,到现在,每年时间到了我就会接到钱,所以云门总是付版税,当然是个很大的负担。后来,没有专业的作曲家,没有人有空坐下来天天写。像《红楼梦》是在艺术学院刚创办的时候,只有一班学生,我和潘皇龙、马水龙是专任老师,我每天到学校去,多的是写曲子的时间,但是第二年又增加一班,第三年又增加一班,就更不可能有时间写了。

 

赖德和:「他不写小说以后,就把写小说那种「瘾」拿来讲故事给我听」

林怀民:「『你的竹子跟我的竹子长得不一样!』可是这是一定会发生的,是一个很美妙的挑战!」

黎:当音乐与舞蹈创作并行时,有时先舞后乐,有时先乐后舞,请谈谈这样的合作关系中,是否曾有冲突、瓶颈、及两者之间的相互撞击?

赖:我跟他合作是很特别的,一般来说先音乐后有舞,先有舞后有音乐,或者是一起产生,这三种状况都有可能。我和怀民合作的情况是先有音乐再有舞,那对我来说当然是比较轻松的,对于他就比较累。我觉得那些合作的经验终生受用,真是太棒了!他不写小说以后,就把写小说那种「瘾」拿来讲故事给我听,他厉害的是他不只讲故事,连衣服的颜色、舞台、灯光都讲,虽然他每次讲的不一样,都会给我无限想像的空间。音乐在他的感觉里面,也在我的感觉里面,但是不写出来的时候都还是抽象的。

林:我们overlap(重叠)的地方很多,像为什么《白蛇传》、《红楼梦》找德和写,因为他的文学修养很好,他知道我在讲什么。但是音乐一出来之后,舞蹈就要开始和音乐对话,原来的东西看是要放弃或者修正。他们的音乐交出来,不管怎么delay(延迟),交出什么我们就只能用这个,而且都投资进去了,我就像考试一样。因为原本你对曲子有一个构想,像《白蛇传》第一我们要省钱,所以只用中国乐器,本来他要用大提琴,我说不行;第二我跟他说要长得像竹子,他把音乐写好给我听,问我觉得怎样,我就跟他说:「你的竹子跟我的竹子长得不一样!」可是这是一定会发生的,是一个很美妙的挑战!

赖:音乐本身成立的时候一定是个有机的结构体,他不必坚持他原来的发想,他在我的有机结构体里面,可以把他原初的想像再重新落实,所以我认为是个很有意思的对话。其实对于舞者来说,地心引力是一个敌人,肌肉的惰性是一个敌人,音乐就像一个麻醉剂,一种催眠,感染力最强,舞者一听到声音,力度就到了,肌肉就到那个定位。

林:请一个人写曲子,这件事情就注定了,他给你什么东西你就是要接,commission(委托)就是这样,因为它是另一个东西,会刺激你去想别的可能,而且原初的发想也是抽象的,要在身体上落实又是另一回事。而音乐和舞蹈间的对话就是我先跟他讲,然后他再用音乐跟我说,我也有很多舞是没有用音乐编的舞,像是《狂草》、《风影》,然后像《行草2》、《流浪者之歌》都是我编完舞再把音乐加上去,很有趣的是,每次我弄完加上去的时候都是刚刚好,连细节都是。可能刚好我选这一段,叫舞者开始跳,跳完刚刚好音乐也一起结束。

 

黎:那么如何决定每一次的编舞,是先有音乐还是先有舞?

赖:后来不是委托创作的时候,自由就比较高了,只要是过世五十年的都不用版税,那个选择就很大了。就算同一个曲子、不同演奏家感觉就不一样。

林:编舞的时候,我自己心底就有音乐了,我什么都不懂,但德和、水龙、许博允就带著我,樊曼侬就很仔细地数拍子给我,今天是舞者数拍子给自己跳。八○年代我是当学徒用功,到今天我用什么音乐好像都可以,那怎么选?我为什么选德和写《红楼梦》、《白蛇传》?因为他的气味是对的!我要编什么舞,就找什么气味,所以最后音乐出来,是可能影响我的结构的。

当音乐本身没有节奏,没有一个很清楚的结构的时候,你自己要有,而当你没有的时候,你就会糊成一团,因为原本有结构的音乐是你的靠山、你的压力、你的挑战以及跟你对话的爱人,可是通通没有的话,你自己又没有音乐的discipline(训练)时,就出问题了。所以我觉得还是要上学,不管怎么编,永远回去音乐上学,那东西是永远的课题,到今天为止我都还很害怕,像现在用巴赫我就怕得要死。

 

黎:林老师用巴赫《无伴奏大提琴组曲》的慢板部分编成了《水月》,快板编成了《花语》;请问林老师与赖老师对巴赫音乐有什么样的看法感受?

赖:十年前云门演《水月》时,奚淞问我一个问题,我十年没有答案,今天突然有答案了。奚淞说:「巴赫的音乐像哥德式的教堂,直上天空,但怀民的舞是重心向下的,不拔高的,这个冲突该怎么办?」从《流浪者之歌》以后,他的身体词汇已经有太极的部分,到《水月》是明显的太极导引。通常奚淞是不讲话的,我们谁都没有接腔,那个问题一直在我心里反复十年,因为我常常想这个问题。但是我觉得创作是一种直觉,我一直相信他在创作上的直觉,我认为他用巴赫的音乐,《水月》基本上都挑慢的,其实他的用法已经解构了巴赫的音乐。从音乐的观点来看,因为那一套组曲六首,每一首调性是对比的,每一个乐章也是对比的,慢、快、中的,所以两两相并都是一个对比,调性都在转换,所以奚淞讲的对,如果巴赫的音乐机能产生作用的话,会产生这个问题。但是怀民选择的音乐,已经从中抽掉了,它已经不是了。其实巴赫的音乐包容性很大,有许多诠释可能,巴赫那个时代写的基本上只有音符,没有表情记号,连速度都没有,没有很多限制,也就是演奏家诠释有很多弹性。

我那时候跟他说,如果速度放慢了,调会变低,我不是绝对音感就听不出来,但很多绝对音感的耳朵会很难过,听起来会走调。今天《花语》挑的都是巴赫的快板,因为必须按照巴赫的顺序来,音乐的有机体才起得来,而《花语》完全拆解了,所以十年前我看《水月》时也不觉得有问题。但奚淞讲的也很有道理,当时我没有答案,但刚刚我看《花语》排练、听到音乐的时候我懂了,怀民的直觉是对的,那个问题不存在了。

林:我们不是在诠释巴赫。我们用巴赫的时候充满了敬意,他不只是哥德式教堂,还是世界音乐的顶,所以我这辈子最害怕的演出是一九九九年《水月》的海外首演,第一场在德国柏林,三千人。对他们来说,巴赫就和我们的《望春风》一样,我们就像是去接受考试,我吓得要死。结束之后,三千人站起来拍手拍了二十多分钟;第二天马友友从威玛开车来看,到后台第一句就叫bravo,我心里想,这考试大概通过了。很有趣的是,《水月》去到全世界,舞评家都说是完全不相干的音乐,却做到水乳交融或者说像手套一样地合在一起,我想是因为我对音乐懂得不够多。但这一次我想改变一个做法,从前我是逐字逐句想说文解字地处理《水月》的东西,这回我想要直觉地去处理音乐的一些点,所以还没有答案。说到巴赫我还是很害怕,到现在很多东西都还是让我很害怕,说到编舞就吓得要死。

像第一次我编《水月》的时候还没编完,想用巴赫的音乐,心里想如果其他人说不好我就把它拿掉,可以换一个对的现代音乐,因为我架构已经非常清楚。那时阳光剧团的莫努虚金刚好来台湾,她看完《水月》整排,我那时候没有信心,跟她说抱歉,我把巴赫处理成那个样子,她说「挺好的,虽然我没想过巴赫的音乐这样用,但我觉得非常好,你绝对不要拿掉。」这一次为什么又用巴赫?因为找了很多音乐,花了两三个月还是找不到,后来发现就在自己家里,为什么一开始没想到呢?因为他一直在一个禁忌区里嘛,就这样。

 

赖德和:「他是很幸运也是很不幸,他很幸运的是他背了那么多人,不得不精进…」

林怀民:「德和没有这个负担,但他仍然在做,这是很惊人的事!」

黎:你们觉得从以前到现在的创作,不论在心境上、手法上、作品上,有什么比较大的改变吗?你们怎么看待对方的转变?

林:应该说有没有进步吧?我们当然一直在进步,像我刚刚说的从很紧张到比较自由,每一步都走得很艰难,我们好像是在大众面前做功课。对我来说又不只是做各种事情,我还需要各方面的东西来喂养我,就算没有进步,也要让水一直保持流动。每一天我排完舞回家九点,处理完云门的一堆公文和世界的信件,九点半吃饭,然后到一点,是我必须活著的时间。每天三、四小时的功课是不能免的,必须不断地有东西刺激头脑,连十一点睡觉都要出问题。有时候连不要用功,都要想办法让自己不那么用功,去放空一点东西出来。有些时候是需要塞东西,有些时候是需要放东西,所以永远处在一个自由市场,在水上走,永远知道自己在哪里。

赖:他是很幸运也是很不幸,他很幸运的是他背了那么多人,不得不精进,每一个决定、每一个编下去的东西不能作废。像我们这种就懒散惯了。我觉得他最大的不同,他的创作力从年轻到现在都这么旺盛,像我是不行,我写一个曲子都要休息,所谓休息就是不写曲子一阵子,所以我过得比较像人一样,像人一点就比较平凡哪!现在是想,就这样写下去吧,明天的事谁知道呢?我不写曲如果没关系,何必写呢?但现在还是会在乎啊,活著要干嘛?总是要找点事来做啊!

林:我们是不想编舞也得编,如果没有云门的话,说不定我不编舞我也很好,我已经知道我不编舞不会死,以前我有一点担心,现在我不编舞也很开心,那编舞是有另外的开心。我们不要用坚持两个字,我们只是还在做应该做和高兴做的事,德和讲得客气,我是有云门在抽我鞭子,所以只好往前走,德和没有这个负担,但他仍然在做,这是很惊人的事!因为在这个环境里,你写不写曲子没有人在乎,老实讲你写了好曲子也没人在乎,所以最后完全是对自己的交代,对自己生命的追寻。

每次如果有机会听到他的演出,我都很感动,因为你会知道他在想什么,在努力什么,想尝试什么不一样的东西,而那个东西终于被他克服了。因为他们的存在,你知道你活在哪里,因为他们是你的指标。其实我得到的压力和鼓励都比音乐家多太多,他们即使在社会上面没有波澜,but still you have to do it,因为当这些东西都没有的时候,整个社会的火种和根苗也都没了。

像顾献梁、俞大纲、史惟亮和许常惠,我们年轻的时候都仰望他们,他们都走了我们仍然记得曾经有人这样走过,他们曾经掉进的陷阱,是我们该警惕的。对我来说,在台湾没有钱但有乐评的时代,许常惠老师每一次的乐评结尾都有一句话,他说,这个音乐会迟了几分钟开始。因为他这句话,所以云门从第一天开始,准时。而史惟亮老师讲民族性、本土的东西,我把它扩大来讲。我来说本土当然包括巴赫,就是说我们不能够做古人,但我们能往上延伸。在欧洲他们问:「你为什么用巴赫这个德国人?」我说巴赫不是德国人,他已经入籍台湾在我家住三十年了!因为今天我们都上starbucks喝espresso,当然巴赫也是我们生活的一部分。

赖:基本上人性才是一个基础,我觉得比较有趣的是,其实《行草》到《狂草》三个是一个连作,而《花语》、《水月》甚至《竹梦》,这三个唯美的作品,在形式上是一个卷轴。大约从《流浪者之歌》以后,怎样看都是风景,就是说它也不是变奏,就是慢慢摊开看,所以形式已经扩大到没有框框。

林:卷轴这个概念非常影响我,跟我住在淡水河畔有很大的关系。看河水天天这样过去,活到一个时候,就知道以前那种坚持,没有那么严重,让它去吧!所以《水月》后没有再讲过故事,就让它像水一样流吧。很有趣的是《花语》做到一半时,我才发现天啊,《花语》是《水月》的前传,《花语》下半场到了黑夜,到最后我找到一个句点。编到一半时,会问自己在编什么?《红楼梦》有一句:「三春去后诸芳尽,各自须寻各自门。」自己找门路去逃吧,这是十三回里面秦可卿要走的时候,跟王熙凤托梦说的。三春就是探春、惜春、迎春,小说里面变成一个隐喻,这三个小姐嫁了以后,园子就垮了,抄家就要来了,我当然不是在引用这个东西,但是往这个地方走。第二段以后就到了另一个境界,吹进来的却是──我可以保留一点神秘感吗?不要剥夺观众的惊喜吧──其实我们以为我们还很年轻,忽然你发现你要染头发了,忽然你发现你知道你的胃、你的肝长在哪里了,这就是当你觉得你最繁华的时候,没了。所以上下半场走完以后,就进到《水月》了,依佛家来讲,花啊、人啊甚么东西都是假的。

 

黎:从《红楼梦》的黛玉葬花到《花语》的繁花灿烂落尽,两位老师对「花」有著什么样的领会?

赖:我认为怀民是爱花如痴,我接受过他送给我的花,这一辈子里面,只有他经常送花给我,收到他的花我真是很高兴!他对很多事情都是很敏感很深刻,我是较无趣的一个人,对花没有特别的感情。

林:过年的时候要送东西,云门不请客吃饭,我们会送一束桃花或杏花,而不是高贵的兰花。花是我生活中很重要的一部分,我的母亲很喜欢花,我们从小是在花的世界长大。云门火烧之后,有一棵梅花,那是妈妈从东京走私带回来的,用一个纸杯,小小的苗和土,她就可以让梅花种活长大。我就是不断地接触花,久而久之,花就会和你讲话。

我人生现在只有一个愿望,就是我可不可以有那个机会,使舞者的潜力完全发挥出来,一步一步让他们做得非常好,他们是那么棒。这一季资深的舞者都休假,让年轻人松绑,忽然就跑出一个从来没看过的云门活力!所以我真的希望能成全他们,至于我编了什么,老实说我真的觉得不太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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