敲打派(The Beat Generation)最初萌芽时,只被美国主流社会视为怪胎异端,影响力局限在地下文化圈,直到西方反文化(counter-culture)盛行的一九六○年代,敲打派与嬉皮、摇滚、药物、反战运动,以及视觉文化交错结合后,才真正成为主流文化的一环,并借由文化商品的全球传递,迂回渐次地成为影响深远的文化风潮。
敲打派(The Beat Generation,一译「垮掉的一代」或「垮世代」)一九五○年代中期在美国的崛起,有其特定脉络下的历史背景。当时距离劳民伤财的二次世界大战,已有十多年的休养生息,物质生活相对安稳富裕的美国,笼罩在冷战架构下的反共氛围与白色恐怖里,视社会异端为仇敌。敲打派最著名的三位文人艾伦.金斯堡、杰克.凯鲁亚克、与威廉.布洛斯,正是在此等压抑的窒息气氛下,以个人反叛为途径,分进合击写下三本重要经典:《嚎叫》(1956)、《在路上》(1957)、《裸体午餐》(1959)。
敲打派最初萌芽时,只被美国主流社会视为怪胎异端,影响力局限在地下文化圈,直到西方反文化(counter-culture)盛行的一九六○年代,敲打派与嬉皮、摇滚、药物、反战运动,以及视觉文化交错结合后,才真正成为主流文化的一环,并借由文化商品的全球传递,迂回渐次地成为影响深远的文化风潮。
作为次文化现象,敲打派名气虽大,却常被归纳到嬉皮文化里,而显得面貌模糊。事实上,敲打派虽可说是嬉皮文化之先河,但它对西方文化的影响,事实上是运作在不同层面上。
移动精神:拒绝拘泥,勇于体验
敲打派对后世最大的影响,或许不只是在文学层面,而更在于其核心文人那股放纵不羁、拒绝停滞的移动精神。被认为是敲打派代言人的凯鲁亚克,在代表作《在路上》里营造了一个崭新的、探索的、永远「在路上」的美国人形象。在此之前,西方世界不乏此种歌颂移动精神的文本,但凯鲁亚克笔下的主人翁不同处,在于其缺乏明确动机目的,状似虚无粗野犬儒、质疑一切教条律令,并相信借由持续性地流动逃逸,拒绝拘泥一时一地,勇于体验未知事物,或许得以获致灵魂的绝对自由。
这种移动精神,一则反叛了五○年代美国社会的保守停滞窒息,转而崇尚年轻人的身体节奏与脉动;二则反映了战后西方消费社会逐渐成形下,个人物质生活渐趋富足,但却相形空虚的精神生活,亟需寻找解放出路;三则表征了二十世纪中叶,一种崇尚DIY的自助旅行文化渐次萌兴。也正因此,在西方旅行文学与背包客文化里,《在路上》具有宛如圣杯的崇高地位。
移动一事,也不仅是地理位置上的变换方位,更是内在心灵的转换历程,仿佛借由一场没有终点与目的地的旅途,主人翁得以经历一场解放自我意识的「穿越仪式」(rite of passage)。敲打派对移动精神的推崇,对视觉艺术的影响深远。最著名的例子,是瑞士摄影家罗伯.法兰克(Robert Frank)花了两年时间游荡美国,最后经由凯鲁亚克写序引介,在一九五九年发行了影响深远的摄影经典The American,用悲伤冷峻的黑白影像,戳破了美国梦的盲目乐观,被誉为是美国社会病理的视觉解剖刀。他诉诸主观、强调移动、疏离深刻的影像风格,一方面承继了敲打派风格神韵,二方面影响了无数的后辈摄影家,著名者如Stephen Shore、Jacob Holdt等。
敲打派对视觉文化的另个影响支脉,则来自于「公路电影」(Road Movie)类型。做为艺术电影的「公路电影」,通常聚焦在主人翁的一段旅程,而此旅途不见得有明确的终点目标,重点是借由移动,主角得以在哲学层次上体验或反思自身存在的困境。移动本身,就是意义。一九六九年由彼得.方达(Peter Fonda)与丹尼斯.霍柏(Dennis Hopper)主演的《逍遥骑士》Easy Rider,深受嬉皮文化与敲打派精神影响,被认为是「公路电影」的原型经典,而德国导演文.温德斯(Wim Wenders)在一九七○年代以降著名的「公路电影」系列(尤其是几部检讨德国青年美国梦的早期作品),则是敲打派精神在欧陆的反思与变形。
肉身体验:药物加持,探索深层意识
敲打派寻找个体解放的努力,某些层面仿佛呼应了二十世纪早期欧陆超现实主义者对于潜意识、梦境,自动书写(automatic writing)的探索与尝试,敲打派与超现实主义者,都在寻求某种不受世俗所制约的创作「自发性」,一种spontaneous writing的潜力。但有别于超现实主义者那欧陆派的智识沈思与学究气味,敲打派更强调肉身体验与神秘经验的必要性。这使得敲打派的自我解放,一方面追求灵性(spirituality)的提升,二方面则强调身体性(corporeality)的感官经验。是以药物实验或酒精沈醉,对敲打派而言都不是禁忌劣行,而是借由肉身体验,得以打开另一道意识之门的必要手段。
借助药物创作,在艺术史上虽非绝世罕见,但如敲打派这般,主张用所有可能的途径来打开个人意识的玄妙之门,深切影响了嬉皮世代以降的后辈创作者。其中威廉.布洛斯是最著名的毒虫,他的《裸体午餐》来自亲身体验,对药物成瘾者的沈迷与执念多所描述,并将这种恍惚的、麻醉的肉身体验,提升至某种存在主义困境的哲学命题,颇有深意。这种开放一切可能性,强调肉身体验的「放空」精神,使得敲打派在今日,仍对许多寻求个体解放的边缘、另类、前卫艺术创作者,具有典范等级的吸引力,而西方社会晚近二十年间诸多「反反毒」的文化论辩,某种程度上也是与敲打派身体论述的一种跨代对话。
万物神圣:破除框架,吸取异文化
敲打派对个体解放的追求除了药物外,另一路径则来自西方以外的异文化洗礼。金斯堡的诗作,深受东方佛教与印度文化的影响,布洛斯的恍惚体验,许多则与他在摩洛哥的迷幻经历有关。他们对非西方文化的撷取与涉猎,虽然许多只是依照自己的方便癖好,而囫囵吞枣地吸纳接收,难以称上原真严谨,但他们为后世所设定的态度,是一股努力放空自己,竭尽所能在西方主流的基督教文明外,寻觅来自其他异文化的灵性体验,好丰厚自身的解放精神。
敲打派这种思维背后,即为一种具有宗教意味,且乐观至近乎天真的「万物神圣」态度。金斯堡在他著名的诗作〈Footnote to Howl〉里,用宛如东方宗教里的念咒方式,如连珠砲般不断赞颂从屁眼到摩天大楼等世间万物,皆属神圣崇高而无分高低贵贱之物,便为此种思维的表征。这种认为万物皆属良善平等,意志得以超克矛盾的天真精神,之后由六○年代嬉皮文化承继发扬,影响深远,至今仍是许多西方人在面对「非」西方文化时,所抱持的基本态度。这种借由个体意志所想像出的齐头平等,出发点虽然良善可敬,但因忽略了文化间的生成脉络与权力关系,而略显天真盲目,但也可说是敲打派在异文化的创造性误读之余,所不得不承担的遗产了。
个体解放:从自身到社会的解放路径
金斯堡曾说,敲打派其实没有什么宏大深远的宗旨,更没有什么社会性的目标,追根究柢,他们只是在追求个人体验的彻底解放。这种精神,使得他们的社会态度趋向虚无犬儒,并在原则上反对所有形式的权力结构。
但在这个新右派自由主义盛行的当道,敲打派所希冀的极端个人主义,早已不如一九五○年代那般具有反叛色彩,反倒是被全球化下不平等权力关系所多重制约的「被击垮的(beaten)一代」,如今才是这个世代的集体处境,那么人们不禁要问,要如何才能将敲打派的核心精神与当代接合?
一个可能的路径,在于一则与《在路上》同世代的类似故事,那就是古巴革命先行者切.格瓦拉(Che Guevara)在年轻时,同样为了体验生活之故,决定骑摩托车在南美洲自助旅行,借此他开启了自身的社会意识,从而寻求受压抑者的集体解放。同样崇尚移动精神与生活体验,这是一个与敲打派有所神似,但路径态度分歧,从而结论有别的西方文化典范。那么台湾社会在风靡折叠式单车所带来的移动感之余,眼见西方社会对移动精神的各种变体,是否又能将此时尚风潮略为扩展引伸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