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渴望之书》是柯恩二十多年来的诗歌画作,《渴望之书》也是格拉斯一百分钟的音乐创作。两者究竟是如何产生擦撞火花?又是如何看待对方?
就在二○○七年六月多伦多光影艺术节首演前,两人曾在Wintergarden Theatre留下对谈。在艺评家约翰.洛克威(John Rockwell)的主持下,两人畅谈六十分钟。本文摘录两位巨匠对话,近距离来听听他们说些什么!
约翰.洛克威(以下简称威): 就从《渴望之书》开始谈吧。当Stranger Music问世时,这本诗集收了你过去这几年的作品,包罗广泛,但是《渴望之书》收的不只是九○和二○○○年代写的作品,也收了更早以前的作品。有个芬兰的网站收了很多你的作品,你在诗集最后的致谢辞里特别向这个网站致意。你是如何决定哪首诗要选进《渴望之书》的?你是希望这些诗彼此呼应,还是这只是把你还没选过的作品放进来,或是另有别的原因?
李欧纳.柯恩(以下简称柯): 有一首诗我没把它选进《渴望之书》里头,名字叫做〈我的职业生涯My Career〉,我是这么写的。全诗只有个十三个字:「要说的如此之少,却又非说不可。」(So little to say, so urgent to say it.)
我总有装满一整个抽屉的歌词,写完或是没写完的。人穷,所以也翻找得勤快。我常浏览这些歌词,每隔五年、十年,我就会想办法选一组彼此有某种一致关连的作品。这个方式就是如此。
我希望有某种东西……会引起读者的兴趣。我认为一本诗集可以放在任何脉络里,而且可以运作得起来。而且,如果哪个人够无聊的话,其实是可以从头读到尾的。我希望它会有你所说的那些变化的。
威:我之所以会问,是因为这些诗的顺序跟我昨晚听到的音乐作品完全不同。我想要赶快找机会问你,你对原型这些东西的概念是什么,但是在我碰到这一点之前,好像是在这场音乐会的曲目说明里头吧,你说你们两位是六年前在洛杉矶才一起共事的。两位在之前有接触过,或是对彼此的作品感兴趣吗?
菲利普.格拉斯(以下简称格):我不知道那会面到底是怎么安排的,但我们打算一起消磨一个下午。我不记得是谁先连络谁,但是那个下午结果变成……我们一起吃晚饭,然后又混到晚上,我们把时间都花在读一本书上头,当时它其实还是零散、还未出版的诗页。这最后会变成……过了几年之后,我们又碰在一起,我看到它已经成书了。我们在那里,一栋非常典型的洛杉矶房子,有后院和游泳池,我们就坐在草地上读诗。我曾经把几首他的诗谱成音乐,来庆祝魁北克建城五百年纪念,李奥纳提醒我,那已经是二十五年前的事了。我挑了……我在那里写几首歌,于是我就写了一组歌曲,我写了一首法文的、一首英文,还有一首西班牙的。我想这应该足够了。够了吗?并不见得。但不管如何,那首英文诗关于我的父亲……
柯:没错。
格:我把它录下来,然后寄出去……我们必须得到授权,于是我就去取得授权……我把它寄给李奥纳,但是我不记得有听到你的回音。我就说,没关系,这只是诸多事情里头的一件而已。我是说,我猜想……然后他提醒我他其实听过它,我们彼此的接触就是这么开始的。
威:你们两位之间也有不相似之处,但是,我的天哪,还颇有相似之处呢。两位的岁数都是七十好几,祖先都是波兰的犹太人以及/或是在十九世纪末从立陶宛,或是别的地方来的;一位是说英语的北美人,一位则是美国人,但是在加拿大的新斯科细亚(Nova Scotia)住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进行创作;两位都对佛教感兴趣。我在想,好像两位是从出生之后就失散了还是怎么著。
格:说不定我们是在人生中失散。
威:你们之间的差异也很明显。我是说,你这种音乐和他那种音乐是不同的,而你虽然不是诗人,但也参与脚本的架构。我只是想知道,这些线有让两位感觉到某种亲切吗?
格:哦,有的,但是这还有另一面。这我也能测度一番。李奥纳吸引我的地方在于他是个真正的词曲作家,也是真正的诗人,不是那种只做一样,却看起来好像会做另一样的人,这两种专长他都能掌握。所以如果我要以英文谱曲,我就需要诗人。而且不只是诗人而已,而是能了解声音的诗人。很多年前,我有个朋友瑟拉(Richard Serra),雕塑家,他告诉我,他能教我画画。我说,你怎么能办得到呢?他说,嗯,画画跟看有关。这对我是个非常了不起的启发,画画取决于看,我马上就明白,跳舞跟动作有关,诗跟说话有关,而音乐跟听有关,而我需要听诗人自己发出的声音,在这个例子里头,有时候我有机会听到歌曲,看到同一首诗表现在歌曲之中。
威:我搜集了两位在公开场合、访谈所说的,还有你在加拿大广播公司法语电台(CBC French radio)所说的,昨天晚上我在转带子,突然听到李奥纳出现在萤幕上,用法语说「和菲利普合作是我很大的荣幸」。所以我猜这是「很大的荣幸」但是在这首作品创制的过程中,你们的合作是持续不断的吗?一旦你「获允」之后,你涉入的程度有多深?
柯:嗯,我一刻也没耽搁。我留意菲利普的作品已经好多年了,也听过好多场音乐会。我总觉得有种亲切感,即使从来没有真正谈过很多。我觉得在我们之间一直进行著对话,多年之后,当菲利普接触我的时候,我马上就回覆,我觉得好像就是拾起话头,继续当年的对话。就算我们没有真正谈过很多,但我总觉得我们对有些东西有很深的默契,不需要任何合作。所以我只是把书交到菲利普的手中,心中一无担忧,过了几个月之后,菲利普把一些素材呈现给我看。我想我应该有一点否决权吧,但我没想过要去动用它,因为我对于菲利普会怎么做很感兴趣,就像在今天这个场合,我很想知道他怎么对谈。我对于菲利普会如何处理这些歌词很有兴趣。事情就这么简单,这么说吧,我一点也不想干扰他会怎么说,事情就是这样发生的。昨天晚上,我是第一次真的看到,我对那次对谈和它是如何呈现的感到很满意。
格:我读那本书的时候,我注意到的是,你不一定需要把它从头读到尾。一本书这里翻翻、那里读读,过了没多久之后,你大概就把整本书读完了,因为你晓得,这种阅读方式相当随性,不管这是一本康明斯(E. Cummings)、莎士比亚,或是金斯堡或柯恩的诗集,这样来读诗是很享受的。所以我第一件想做的事就是我想拥有、我想重新创造在读一本书的感觉,换句话说,它的样貌会是自发的。一方面是这样。二方面呢,我开始分析诗——我在过程中曾经告诉过李奥纳——我把这些诗分成四或五类。第一类我称之为叙事诗(ballad):庞大、四处蔓生的诗,有三、四页长,像是〈千吻之深A Thousand Kisses Deep〉、〈河为什么是黑的?Why the River Dark〉。
柯:〈圣地牙哥之夜The Night of Santiago〉
格:我认为这些是叙事诗,这是个了不起的形式,一直都是诗的基本形式。我认为李奥纳……意念在这种形式中好像能完全开展。于是我就说,好啊,这些诗会是整部作品的支柱。我还有一类诗,称之为「情诗」。另一类我称之为「梵唱」,关乎仪轨的诗,性灵的仪轨,其他的是就只是关乎个人经历,关于你自己……,还有一类我称之为「韵诗和五行打油诗」(Rhymes and Limericks)。我很喜欢这些小诗。于是我就想,好吧,让我用这种方式来做。我设想这部作品有五套,而每一套都有一首歌分属每个类别。里头会有一首情诗、一首关于个人的诗,会有一首梵唱,有一首五行打油诗。好了,这就是第一道难关。那我就开始思考这些要放在哪里、要怎么做,它整个的形貌会是如何,这对我来说,我会先从先读到的开始,然后接著是一首长诗,然后〈千吻之深〉会排在后面。所以这次我已经开始塑造形貌了。我现在做的是,我会复制诗的主要原型,我开始把诗移来移去。我完全都没有标页数,诗页上也没有编号,试著保持那些类别,然后我弄出了一个可以运作的形式。这并不是最后的定稿。定稿时常是到了最后一刻才出现。我在最后还做了一些大幅调动,什么东西都改了。就在我以为我已经弄对了,却又把全部又翻过一遍。然后我开始去……那个节骨眼……那是我去纽约的其中一次,我们碰了面,我把我弄出来的样貌给他看。我解释我在做什么,而他……基本上,对于我所做的,李奥纳的态度可说是非常宽厚的。他基本上让我放手去做,他信任我,他说「去做就对了,去做吧。」
威:你写的五套作品会以器乐独奏来隔开吗?
格:会的,但是器乐独奏会和诗成对在一起……李奥纳赏脸读了,他为此录了这本书,因为我请他这么做,我想知道它听起来是什么模样,而且我也想听一听文字的韵律。让我惊讶的是,他真的把整本书录了下来,然后我可以把诗挑出来去跟器乐合。我的配对是很直觉的,为什么这件乐器跟这首诗配在一起,我完全不晓得。所以有时候诗在独唱之前,有时在独唱之后。
威:李奥纳,你在写诗的时候,有些诗你会写了就当成诗,有些诗从一开始就是要写成歌,有些是两者皆可的吗?你写的每一首诗,你都会以某种方式唱给自己听,而有些诗是你根本不唱,而且也绝对不会想唱的吗?
柯:在这件事上头,我从来都没有那种奢侈的宽裕。我从来都不觉得自己是站在自助餐的菜肴前面,让我能选择这要写成歌或是写成诗。我还是在不断地涂涂改改,想办法挽救我所做的,并从中找出一些意义和重要性,我是这样在做的。
威:且把任何金钱或生涯考量放一旁,我在读你的诗的时候,我发现几乎不可能不听到你唱歌的声音,不一定是你朗读的声音,而是你的歌声。我是说,当一首已经录过的歌,你把歌词念出来的时候,的确……
柯:那你人还真好,因为很多人想躲开我的歌声。
威:我是觉得听起来很愉悦,只是我没说而已,但我是这么想的。我以前曾经写过,我喜欢你唱歌,所以这不是个问题,但是菲尔(格拉斯),当你在创作这些东西的时候,我不知道你没有一种类似的感觉,但是凝视这些诗的时候,会听到李奥纳在唱歌。你怎么避开这点,想办法去……
格:我常常很难避得开。我们最后谱了二十二首诗。我觉得它被加上更多的重量……我想要用男声和女声,而且也要很自由的方式,让性别与主题连在一起。同时,我在无意间发现自己往低音去靠,在心中的某处,我还是听到李奥纳的声音。琳达(Linda Brumbach)是这部作品的音乐制作人,她看出了这点,于是我们没过多少就开始重新调配。我觉得书中的每一首诗都可以写成歌。我从书写的韵律格式、内在的韵律与外在的韵律得到线索,而李奥纳和琳达都认为我们应该把作品的长度维持在九十分钟,中间不休息。结果最后长达一百分钟。我是准备写个三小时的作品,但是共事的人也都反对。因为那里有好多首诗是我从来都没机会谱写的。《渴望之书》关乎文字。而且我会说几乎每一个音乐的决定都是从文字来考量的。目的是要把文字加以音乐化,但是又要能完全而清楚地被了解。
《渴望之书》 音乐与诗的极致之美
菲利普.格拉斯&李欧纳.柯恩《渴望之书》
3/7~8 19:30 台北国家音乐厅
INFO 02-33939888
文字 李秋玫
看过电影《时时刻刻》吗?主角凌乱地写者遗书,离开家来到附近的河边,湍急的河流从身旁流过,她一步步地往前走去,水面中央只剩一颗头,口袋里装的石头愈来愈沉重,再一步……再往前一步就要灭顶了!是的,它背景的音乐就有这样的力量,反复又反复的音符、小三度的音程,将内心的纷杂、恐惧、几近崩溃的情绪推到悬崖边!这就是一代极简主义大师——菲利普.格拉斯的功力。写过《楚门的世界》、《丑闻笔记》金奖电影配乐,创作舞台触及交响乐、戏剧、歌剧、舞蹈、剧场各领域,他可说是前卫音乐领航者。而李欧纳.柯恩,拥有诗人、歌手、画家、小说家、词曲创作等多重身分,他的潇洒、他的冷峻、他的离经叛道、他的忧愁,不仅在国际文坛与乐坛都备受尊崇,更迷倒成千上万的听众。那么,将这两位重量级的巨匠结合在一起时,将会是什么样的景象?
「时间从下午一直拉长到晚上,他差不多将整本的诗稿全部读给我听,而我发现那作品是那样地优美、个人与启发。当场,我就提议以这本诗稿为基础,做一个音乐会长度的诗歌、音乐及影像的作品,柯恩喜欢这个主意,我们决定开始。」柯恩的这本作品就是《渴望之书》(编按),集结了他二十年来,包括在剃度出家时期写的诗作及插画,有爱情、自传、沉思录及简短的打油诗,整本书充满冥想、嘲讽、异国情调及刺激的。耗时六年之久,格拉斯以六年的时间,为柯恩的二十二首诗谱曲,赋予新生命。运用四位歌者与小型乐团编制,在舞台上投射出科恩的插画。这场从未有过的文学、视觉与音乐交互辉映的同名作品《渴望之书》于二○○七年六月多伦多光影艺术节首演后即引起广大回响,《纽约时报》更大赞其为「梦幻组合!格拉斯近年来最丰富、出色的作品。」
舞台上虽不见柯恩的身影,但所有的歌唱、小乐团、语言以及影像,却都是在柯恩的音乐与诗作的基础上堆砌的。对格拉斯来说,「六年来的创作,我们的星星终于排成一列。」这部作品可说是一个艺术家梦想的实践。而柯恩却说:「听格拉斯完成的创作,让我感到非常独特及满足……这就好比巴赫来询问是否可以使用你的歌词一般。」两位天王的焠炼成果,散发著直入人心的魅力,视听的震撼,就在这一百分钟里!
编按:《渴望之书》中文版将由国立中正文化中心于三月份出版,译者包括詹宏志、杨泽、张照堂、鸿鸿、詹伟雄、黎焕雄等诸多柯恩的台湾名家粉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