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在日本、甚至世界当代舞坛令人惊艳的前卫或新锐团体,另有一个有趣的共通之处,他们多半并非循著传统的专业舞蹈训练管道走向创作之路,就算出身专业舞蹈背景者,也多能大胆尝试不同的媒介与路径;而多媒体的广泛与成熟应用,反映出日本不仅在亚洲、在世界中也是数一数二的物质文明与技术。
在日本,推陈出新的产品往往隐含老东西的影儿,这点,连现代舞也不例外。
二○○八年四月,趁著在东京短期研究的当儿,我和日籍友人、舞蹈研究学者兼舞评吉田悠树彦前往东京都近郊埼玉县观赏第卅九届全国舞踊大赛,在现代舞蹈部门的决赛现场,一整天八十位独舞者精湛的演出看下来,除了让我对舞者整齐的水准与背后扎实的训练、以及日本民间舞蹈研究所蓬勃的组织和积极的参与印象深刻之外,心里更深的撼动,是发现日本现代舞发展一世纪以来一脉相承的「稳定」。
比赛告一段落,吉田君故作轻松地要我猜猜看第一名奖落谁家,在优质的女舞者群雌环伺下,我压了男舞者上原かつひろ(Uehara Katsuhiro)的宝。
答案揭晓,Bingo!
石井漠开创日本现代舞,精神延续迄今
上原君出身于日本现代舞开创者之一——石井漠门下的舞蹈社,事实上,在他自编的作品《磔》当中,他仅在腰间围著一块白布,蓬头散发,桀傲狂放,无视于地心引力,几度奋力拔起,又重重落下以肉体撞击地面,其造型和舞蹈中的奋力挣脱,在在令人想起百年前,他的祖师爷、创作日本第一支现代舞的石井漠,在他的经典名作《被囚之人》中的抵抗精神。百年过后,物换星移,尽管舞者的条件与技术大为精进、而现代舞在日本也不再被认为是侵害传统的怪诞之物(石井漠首演之后,评论家以西洋的臭豆腐——起司——比喻他的作品臭不可耐),这股日本现代舞独树一帜的精神本质,居然如此清晰可见,连我这样一个外人也无法忽视。
在比赛过程当中,吉田君善尽地主之谊,不时向我介绍各个舞者的出身。简言之,日本现代舞的人才培育高度仰赖民间舞蹈研究所,至今仍略可归属为分庭抗礼的两大系统:石井漠与高田世子,他们两人在二十世纪初是帝国剧院前后期的学长、学妹,具有类似开基祖的地位,一九三○年代也都先后到过台湾巡演。高田世子和其夫婿雅夫另成一系,教导出江口隆哉与宫操子这对夫妻档,江口和宫两人开日本舞者赴欧学习现代舞的先河,旅德时曾就教于玛丽.魏格曼,返日后致力表演与教学,对日本的现代舞影响深远,他们教出了一位当代舞踏的大师:大野一雄。这个系谱说明了日本的当代舞蹈前卫和传统间不绝如缕的牵系。
日本独有的精神内涵,跨越时代与形式
回顾日本现代化初期,虽然有国民剧位阶的歌舞伎也在有识之士推动下大刀阔斧进行革新,但歌舞伎传承的家元系统包袱太重,而其表演符号与形式太固著,不能满足日本社会中迸发的自由欲求。石井漠的初期创作没有形式的包袱,但却有民族主义的情怀:为什么帝国剧院里的日本人非要学西方的芭蕾才能表演?他愤而离开帝国剧院后,却也没有掉入传统的窠臼,而是选择脱去大和民族累积数百年的外衣。虽然和欧美相隔千里之远,日本的现代舞发展却不意地走上和西方类似的路径:高举自由之名、脱去传统束缚、诉诸情感表达。
即便如此,那些早期现代舞宗师们,也并未完全将日本的庶民传统抛诸脑后。石井漠等早期创作者的作品中,不乏以日本民间传说入舞,他的直系弟子、蔡瑞月的老师石井绿,尚未谢世前和女儿折田克子来台排演的舞目中,也曾出现以日本民间祭仪的歌谣和动作改编的舞蹈,她本人舞起来精神昂然,传统和现代之间,没有扞格。即便是被认为反映战后日本社会情状的独特产物——舞踏,虽说秉持一种追求肉体本相的原始企图心,挖掘出来的还是日本人独有的精神内涵,一种跨越时代、不同形式的同一性。
台湾缘于地理的亲近和历史的因素与日本关系密切,过去本土第一代现代舞或芭蕾创作者与教师皆负笈日本学成而返,可说承袭了日本初期剧场舞蹈发展的脉系。中间虽因二次世界大战后的政局而曾疏远,但是两地之间的往来从来没有中断过。近十几年来,日本的当代前卫舞蹈创作者或团体陆续被引进台湾,除了席卷全球的舞踏之外,受舞踏身体语汇影响、并曾直接师承大野一雄的永子与高丽夫妇也曾二度访台;近十年来作品在国际间极富盛名的勅使川原三郎,其高超的舞台装置和电光火石般的技巧更是令台北观众折服。二○○四年由林怀民担任艺术总监、新舞台主办的新舞风艺术节「日本e舞步」,以日本当代新锐多媒体表演团体「莲妮.巴索」(Leni Basso)和「蠢蛋一族」(Dumb Type)主打,则让台湾见识到日本新生代创作的幅度。
非专业也能走上创作,多媒体科技运用娴熟
这些在日本、甚至世界当代舞坛令人惊艳的前卫或新锐团体,另有一个有趣的共通之处,他们多半并非循著传统的专业舞蹈训练管道走向创作之路,就算出身专业舞蹈背景者,也多能大胆尝试不同的媒介与路径;而多媒体的广泛与成熟应用,反映出日本不仅在亚洲、在世界中也是数一数二的物质文明与技术。勅使川原三郎便是一个典型的例子,才华洋溢的他既受古典芭蕾的训练,又是一名造形艺术家,因而脱颖而出成为日本当代舞台上一颗最亮眼的明星。他的光芒,并无损在其他场域创作和演出的舞蹈人才。
也在二○○八年的四月,已在立教大学任教的勅使川原三郎在东京新国立剧场等地,提携十个年轻编舞家共同创作《空气之舞》,让他的创作能量扩散到下一个世代和日本的未来。不管是搬演歌舞伎的国立剧场、或最先端出现代舞的新国立剧场,四月樱花垄罩下的东京,美不胜收。勅使川原和坂东玉三郎这两位舞台明星,同样受人爱戴。日本这个被美国人类学家露丝.潘乃狄冠之以「菊花与剑」的文化,最前卫和最传统的,各拥其众、各擅胜场。
文字|赵绮芳 台北艺术大学舞蹈理论研究所助理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