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典新作是当代戏剧的重要课题。一方面经典与时俱进,需要时代的重新诠释,另一方面经典的深度和阔度常能激发当代创作者的灵感,启动对话的野心。对观众来说,耳熟能详的剧目更像骨董货精品,是某种品质保证。于今是否忠于原著已不是议题,能不能超越原著才是重点。
德国独一无二剧团《米.蒂.亚》
3/26~28 台北国家戏剧院实验剧场
德国柏林列宁广场剧院《哈姆雷特》
3/26~28 台北国家戏剧院
观众进场时,「她」已经在场踱步,简单几件二十世纪中期的家具,点出对我们来说并不陌生的时代与十分熟悉的中产阶级家庭场景;一个高个子的金发女人,穿著职业妇女的黑色套装,时而衩开双腿回眸,显出这是她的场域不容外人进犯。这是今年台湾国际艺术节的节目之一——德国独一无二剧团(Theater Unikate)《米.蒂.亚》M.E.D.E.A.的开场。
「她」是米蒂亚,可也不是米蒂亚。开始时娓娓道出的故事,正是当代中产阶级夫妻(或形同夫妻)之间常见的背叛与外遇事件,说到最心痛处,「她」骤下结语:这就是现代所谓的悲剧了。
《米.蒂.亚》裸裎了这层经典和改编之间的关系
由此继续发展下去,大可成为一出「好看」的通俗戏,可这不是此剧的企图。导演兼主演吉拉.克莱曼(Gilla Cremer)继而戴上假发,一变为三千年前的超级知名弃妇——米蒂亚,希腊戏剧家优里匹底斯(Euripides)笔下的超级弃妇,她报复负心汉的手段骇人听闻——谋杀情敌一家,再杀死自己亲身所出的孩子,让负心汉痛悔终生。与大多数希腊悲剧「命运」、「天理」的命题不同,《米蒂亚》的冲突源于个人无法抑遏的爱恨嗔痴愤、受伤的自我,与现代剧的命题惊人相似。但岂《米蒂亚》可以完全套上现代服装、现代场景,照样搬演而不失原味?吉拉.克莱曼诘问著,作为观众的我们也问著。
《米.蒂.亚》将古典米蒂亚的独白一截一截切开,比对剖析现代女人的内心世界;但在我看来最堪玩味的并非《米蒂亚》与现代的适应性,反在必须戴上假发或脱下假发的断裂处;利用小剧场的私语特质,《米.蒂.亚》裸裎了这层经典和改编之间的关系。
人类是否有超越自己所出生的时代和环境去理解他者的能力?答案应该是肯定的,否则我们不会为素不相识的人落泪,也无需要阅读历史、故事、新闻,设法关切遥远的时空发生何事。人类确实渴望获得此时此地以外的经验,去发现更为普遍的真理。
然而又没有人可真正摆脱自身所从出,去想,去看,去述说,如同义大利哲学家克罗齐(Benedetto Croce,1866-1952)说过:“All history is contemporary”(所有的历史都是当代史)。所有戏剧经典重演都可视为重新创作。有时承认己身的位置与限囿,是一种诚实;至少比起将偏见当全知,粗率地阐释他者;有时是一种狡猾,先认罪,别人便无法再据此指控。
《哈姆雷特》以现代人姿态演绎现代人的议题
台湾国际艺术节另一邀请节目——同样是来自德国的柏林列宁广场剧院《哈姆雷特》带来另一种精采借鉴。哈姆雷特从震耳欲聋的摇滚乐中走出来,穿著白衬衫黑西装裤,说著“sein oder nicht sein”的哈姆雷特——不似莎士比亚尚且托言丹麦,导演托玛斯.欧斯特麦耶(Thomas Ostermeier)全不假古人,以现代人的姿态,演绎现代人的议题。
擅长以激烈的肢体语言、大胆台词、重金属摇滚乐以展现戏剧张力及情绪的欧斯特麦耶,顺势让哈姆雷特成为独身以抗主流价值的异议分子——任何时代都有异议分子,他们所言所行于自己是义正辞严,然在大多数人看来难以理解,更有人本能地愤恨有人破坏「和谐」——唯我独醒的痛苦给了哈姆雷特癫狂的借口,而癫狂成了莎翁式大块瑰丽语言绝佳的温床。他狂野、固执、疯话连篇,有时过度敏感,有时颓废自弃,有时又连连举止失控。
舞台铺满深逾数尺的黑泥,父亲的棺木新埋其中。从后滑轨推出雪亮如灯箱的美丽舞台,白净长餐桌上是新人的欢宴。整体视觉十分强烈简洁,现代风格,不拖泥带水。但真正优点还不在于酷炫,而是与剧作精神的呼应。死亡与性欲形成强烈对比,暗示著这一场践踏在旧人坟土上的欢欲之舞。另一道滑轨装置著自上向下垂吊的白色线廉,一面创造风动感,一面提供多媒体投影,同步摄录人们荒谬假笑的脸孔,哈姆雷特王子源源汹涌的激愤有如黑土般燎原开来。
纵使《哈姆雷特》挥洒的强烈情绪浇湿了黑土,撕碎了餐台,食物的汁液和体液齐飞污秽了舞台,似乎除了一死找不到出口。但欧斯特麦耶对现代剧场元素精湛地运用,以及对原剧作精神的忠实掌握,仍不失为一场精采的演绎。
当代戏剧的重要课题
经典新作是当代戏剧的重要课题。一方面经典与时俱进,需要时代的重新诠释,另一方面经典的深度和阔度常能激发当代创作者的灵感,启动对话的野心。对观众来说,耳熟能详的剧目更像骨董和精品,是某种品质保证。于今是否忠于原著已不是议题,能不能超越原著才是重点。有些改编确实为了挖掘经典的新意涵而改编,有些创作仅是借用来浇自己胸中块垒,就像邀请名流来剪彩代言一样。偏读的高下,成为美学问题,似乎也就成了小众的问题。在缺乏主流美学标准的今日,直白翻译就是见仁见智,而在媒体世界,往往是行销辞汇取代了真正的讨论和审鉴。
据说欧斯特麦耶的《哈姆雷特》在德国演出时,给观众的厚厚节目册仿佛一本《哈姆雷特》论文分析录,多少反映德国人对经典重现的态度。今天从这一大一小两部剧场作品,也可看到编导在现代接壤古典上,至少提出自身位置的坦率。在文化多元资讯纷呈的台湾,借重国内外经典剧目重做或改编,肯定不可避免,前有人做后有人继续。只是我们对搬演经典或改编的态度是什么,似乎尚缺严肃的讨论与共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