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光炎先生手稿资料特展——剧场幕后迷人的小旅行
2024/12/4~2025/1/15
国立台湾大学总图书馆一楼日然厅
对特展的期待
「剧场是千万个折磨,换取片刻的迷人。」聂光炎先生的这句话,曾被许多报导或访谈引用。
由汪其楣教授策展,于国立台湾大学总图书馆一楼日然厅举办的「聂光炎先生手稿资料特展」,也以这句话作为展览的叙事主轴:「观众曾在聂老师设计的舞台和灯光中感受一切迷人,经由本次特展的手稿文图,也让我们亲近那折磨过程中细密的专业准备」,以展示柜和装裱悬挂呈现聂先生的剧场设计生涯。展品内容丰富多元,包括设计相关资料(注1)、 专栏文章与相关新闻报导之剪报、演出节目单、海报、剧照,授课教学大纲与讲义,聂先生的日常与工作照片。除了这些图文资料之外,现场还有多幅摘录聂先生话语制作的大图输出看板,说明他的设计理念,如「舞台设计并不仅仅设计一个背景或装饰而已,而是要求自己得做出戏的精神」,以及工作态度与方法:「捧读剧本时……你必须让抽象的意念逐渐成形,变成是线条、是色彩、是体积、是质感」,也有对剧场的观点:「剧场……是一个『朝生暮死』的有机体,落幕了生命就结束了」,乃至于对当代剧场生态的评论:「目前我们虽然已经发展到了有豪华『歌剧院』,堂皇『音乐厅』的时代,但是很遗憾的,表演艺术还在很稚嫩脆弱的困境里挣扎」。
聂先生说:「我只是一个在剧场里做设计的……设计本身就是一种语言,作为一个设计者,该说的,能说的,会说的,应该就是在自己的设计里头」,因此作为一个剧场设计典范的回顾展,设计相关资料的展示,应是最为重要的部分,也是我的期待:如何能透过展品的归类排比陈列,说明资料的补充,和参观动线的规划,引导参观者进入聂先生的设计世界(剧场幕后),体会他如何将对剧场的爱,表现在用心刻画的线条和色彩之中。
规划完整的旅行或随性漫游?
特展策展人以副标题:「剧场幕后迷人的小旅行」,勾勒聂先生60年剧场生涯轨迹,呼应「片刻迷人」的理想,反映策展初衷与个人感性。只是,以实际观赏经验而论,因为展品陈列方式、空间规划、和执行细节的诸多问题,这趟旅行却比较像是一场方向、路线、目标都不甚明确的漫游,走过之后,只能留下些许零星印象(如贴印在展场唯一对外窗户玻璃上的美妙文字:「人类做了无数的灯,但是最伟大的灯只有一个,那就是太阳」),但无法对整趟旅程有完整的记忆,聂先生的剧场人生故事,也因此仍有许多仍待填补的空白,殊为可惜。
平面展示柜的标示格式不一,部分展柜内容类型混杂,不同形式展品的纷杂摆放(注2),反映的不是展品的多样,而是分类处理原则的混乱;展示柜的摆设,配合展场空间格局,分为左右两列、交错陈设,就参观动线而论,并没有明确的逻辑,与墙面悬挂展品之间亦无关联;多数展品的陈列方式,仅有标题(演出名称),缺少演出相关资料的补充说明(演出团体、场馆、时间、主要创作者),即使有所说明,也存在著书写风格不一、重点不明的问题(注3),主观感性的描述(「翻阅著厚厚一袋与演出制作相关的程序及讨论,真令人想念他们(聂先生与李国修)在一起工作的热和模样」),是否有助参观者的理解,也待商榷;展场本身的照明配置,并未针对展览性质而特别规划设计,导致反光的问题;舞台模型的展示位置,不仅与主要展区相隔,模型本身缺乏适当保护,也无演出资料说明;「展柜讲义」制作品质稍嫌简陋,影响特展的整体质感。
两帧错置的照片
现场展示聂先生的日常与工作照,数幅未标明摄影者或出处,也多无拍摄地点、场合、时间的说明。其中有两帧特别值得注意的照片,展示方式与位置则有待商榷。
其一,摄影家王信为某报刊〈肖像论〉专栏所拍摄、并配合文字说明的工作照,非常传神地捕捉住聂先生在工作中的专注神情,让摄影者深刻体会:「真正的艺术工作者是孤独的」,也贴切呼应聂先生的工作伦理(ethics):「我只是一个在剧场里做设计的,可以说是终日躲在大世界的小角落里,闷声不响讨生活的人。工作是在『幕后』,是在『光影的暗处』……」。只是,这张裱框剪报却被单独放置在展场入口签名处旁的一个小小画架上,缺乏其他展览资料的对照,难以凸显其特殊性。
再则,曾在云门小剧场工作的张震嘉,热爱摄影,利用工作机会为藏身剧场幕后的艺术家和技术人员留下影像记录,举办「剧场摄影展」。聂先生为这场摄影展写了〈掠影剧场人生〉的推荐文字,之后以〈剧场人生〉发表于1986年12月20日《中央日报》副刊。张震嘉为聂先生拍摄的照片,充满戏剧性的光影对比仿若灵光闪现,为剧场人抓住了流失的记忆,和「在光影中,散落在舞台上,一地的白发」。只是,照片却与文章手稿╱剪报,隔著展场遥遥相对摆设,图文无法相互呼应,有点可惜。
策展论述与历史脉络的必要
面对一大货车型态多样、数量庞大的各种资料,且在资源有限的条件下,策展人与工作团队不畏艰难、全心投入的用心,令人感佩。即使不论展览本身的历史性意义,透过聂先生的手艺所传达出来的意志与心情,便足以让这个展览具有无可取代的典范价值。但,也正因为如此,让我不能不以较为严格的标准检视此次特展,指出缺失不足之处。这些缺失,虽然可以被视为是技术性的议题,而能以实际作法加以改善,但,究其本质,我却认为它们都共同指向特展的核心问题:策展论述的阙如。
聂先生的设计生涯,涵盖台湾战后剧场发展的各个重要阶段:1950-60年代的「话剧」、「反共戏剧」、李曼瑰先生的「小剧场运动」,1970年代张晓风先生的「基督教艺术团契剧团」,1980年代「实践剧展」以降多元发展的当代剧场(表演工作坊、屏风表演班、果陀剧团、雅音小集、杨丽花歌仔戏团、新和兴歌仔戏团),跨领域的设计作品类型(现代戏剧、传统戏曲、歌剧、音乐剧、舞蹈),也反映出本地表演艺术的发展实况,特别是在解严以后,众声喧哗的盛况,以及聂先生体察时势,不断自我突破的意志,如策展团队所言:「聂老师60几年来的设计工作完整记录,映照著台湾走向现代剧场步履脚印,呈现表演艺术舞台上的型态和光影,设计与技术发展的轨迹」,和「世代各领域的创作者、参与者、舞台工作者的思维和心血」。只是,从展场本身到相关文字论述(传单、海报、展品说明),我却看不到策展人如何在台湾战后剧场发展的历史脉络中,将聂先生在不同阶段的设计理念与作品,给予适切的定位和中肯的评价,而不是止于浪漫感性的表达。
简言之,「剧场幕后迷人的小旅行」只是主观感性的陈述,无法体现特展所应具有的历史性意义,我们对聂先生个人成就的理解,就只能停留在浮光掠影般的初浅层次,而无法深入领会剧场设计如何丰富了台湾当代剧场景观。
一个具体的例子,就是「李曼瑰+张晓风」展柜。
李曼瑰与张晓风两位先生在台湾当代剧场中的定位,对她两人作品与成就的评价,因政治环境演变而有起伏变化,但两人在困顿时代勉力维系剧场命脉的作为,即使各有思想局限,仍有为之后发展奠基的具体功绩,而从聂先生为两人创作所做的设计(李曼瑰《汉武帝》、《瑶池仙梦》,张晓风《武陵人》、《第三害》),也可以看出不同于话剧写实风格的突破,从设计角度呼应两位剧作家开创新局的意图。如果可以将展柜中的各色文件资料,依据这样的逻辑加以排比,加上补充说明(如当时社会文化与剧场概况),应该更能突显聂先生与这些前辈创作者的重要性。
此外,聂先生为郭小庄雅音小集《王魁负桂英》、《白蛇与许仙》),当代传奇剧团《楼兰女》),杨丽花剧团《双枪陆文龙》、《吕布与貂蝉》,国光剧团「台湾三部曲」所做的设计,与传统戏曲的创新改革,他从话剧时期(海光话剧队、话剧欣赏委员会),到与兰陵剧坊(《代面》、《九歌》、《萤火》)、表演工作坊(《那一夜我们说相声》、《暗恋桃花源》)屏风表演班(《京戏启示录》)合作的时代,设计风格的改变与现代戏剧的演变,如何能透过特展开启更深入的探讨,也是策展团队可以思考的议题。
故事还要继续说下去
聂先生不仅为台湾当代剧场留下了丰富的思想宝藏,更以他的谦冲风范和专业态度,化育了数个世代的剧场从业人员,他对学生的叮咛:「希望你要加倍努力,创得一些学习成果,不然我们就真的非常遗憾了」,也是对后继者的提醒,面对AI浪潮对设计领域的冲击,如何还可以和聂老师一样,既能督促自己学习新科技的运用,又能「不役于它」,维持剧场的手艺特质,更是「聂光炎先生手稿资料特展」对我们提出的严肃课题。
即使步履有些蹒跚,「聂光炎先生手稿资料特展」还是非常重要的起点和基础,期待预定明年春天在北艺大关渡美术馆的展览,能有更好的表现,为我们说一个更为完整、「从折磨到迷人」的剧场人生故事。
注:
- 设计草图、舞台彩图、文本分析、技术执行图稿资料、场馆设备建议与施工说明、舞台模型、灯光技术备忘小卡、电脑辅助设计软体等。
- 平面展示柜的标示,有作品名称(「魔弹射手+游唱诗人+热碧亚」),演出团体或个人(「云门+黄忠良+王仁璐+游好彦」),乃至于直白描述(「我的心和剧场连在一起」),「果陀+屏风+八月雪+张惠妹卡门」展柜将舞台剧、新编戏曲、流行音乐剧混合展示,「老师的课堂+兰陵」展柜中除了授课讲义之外,还包括兰陵演出剧本、设计图稿、兰陵小剧场设计图,「早期剧场工作的节目单还保留著」中也不只有节目单,甚至还有电影场景图、布景照片、实习剧场设计图和剪报。
- 关于书写风格不一,指的是:「聂老师提出的问题和建议,充分考量舞台戏剧之表现方式」,「深谙结合传统与现代,架云梯攻进台北城!邀请聂光炎老师设计舞台与灯光」。重点不明的问题,则如「杨丽花潇洒俊帅的小生形象和文武双全的演技风靡了世代的观众」,与聂先生的设计有何关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