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孟超强调,空是很好的出发点,但不是所有的舞台都非得被设计成「空的空间」,那样的空变成空洞的空,又沦为硬套形式了。重点在于,不断回到空无一物的创作原点,我们才会对既定的设计提出质疑,然后渐渐锻炼出对空间的敏感度和想像力。
时间不断推进,我们总以为人生是一条线;直到生命的际遇一再把我们带回某些场景,我们才感觉人生绕回了原点,是个圆。对舞台和灯光设计王孟超来说,这个人生的圆,围成了他投身将近卅年的剧场。
中文与戏剧 曲曲折折总是相逢
王孟超回忆道:「我第一年考大学,考上的是文化大学影剧系,那时候根本不懂戏剧是什么东西,考上了也不想去念。因为高中就很喜欢《尔雅》、《说文解字》、甲骨文这些东西,所以后来跑去重考,最想读的就是中文系,没想到却进了辅仁大学的英文系。记得大一新生入学,每个人要站起来讲自己的志愿,我对于念不成中文系还是很不甘心,说我的志愿是把中文经典翻译成英文。」不过,兜了一圈,最初擦身而过的戏剧和中文又与他再次相遇,成为生命中非常重要的一部分:「结果,我不但娶了中文系毕业的太太,现在还在文大戏剧系教书!」
出乎意料地,辅大英文系的戏剧风气很盛,每年举办歌舞剧公演,引发了王孟超对剧场的兴趣,结交的许多同好,如今也都成为剧场工作上的伙伴。「纪蔚然当时是我的学长,演无赖或酒鬼这类角色演得简直比明星还要好!他读研究所的时候,写了一出戏,叫做《愚公移山》,我演愚公,后来往艺术行政发展的李慧娜演愚公的老婆,我大概会画一点画,舞台设计也交给我来做。」共同移一座山的革命情感,让这群伙伴日后再忙,几乎每年还是会碰个面,一碰面就说要成立剧团,说了一年又一年,终于在一九九七年成立了「创作社」。但是,与其说「创作社」的成立是一个里程碑,不如说是一群年轻时代的朋友,各自在学术、剧场界事业有成之后,决定回到原点,从头开始。「在台湾,大家习惯捡现成的,把一个国外的剧本拿来,套上台湾的环境就演了。『创作社』就是要把这些现成的东西全部丢掉,一切从零出发,写原创的中文剧本,在剧本形成的过程中我也会参与讨论,剧作家会根据我对空间的想像做修改」,王孟超说。
李名觉与林怀民 启蒙磨练发想剧场空间
问题是,剧本可以无中生有,可是剧场要怎么凭空设计呢?王孟超觉得自己是幸运的,能够磨练出这种从「空无」发想剧场空间的能力,完全归功于和两位大师级人物共事的宝贵经验,一位是李名觉,一位是林怀民。
一九八三年,当完兵的王孟超在当时的「云门实验剧场」训练班学习舞台技术,恰巧碰上云门成立十周年,林怀民请李名觉来做《红楼梦》的舞台设计。旅美多年的李名觉不大能说中文,需要一个懂剧场的翻译,王孟超就被派去当地陪,初出茅庐的小伙子一路上逮到机会就跟大师请益。十年一晃眼过去了,王孟超在美国南加大念完舞台和灯光设计硕士,然后在茱莉亚音乐学院做了一年舞台设计助理,才刚返抵国门没几年,就进了云门去上班,又碰到云门成立廿周年制作《九歌》,又遇到了李名觉。「对我来说,《九歌》的设计会议是一次脱胎换骨的经验」,王孟超说。「当时最大的争执点,就是李名觉认为,林怀民你的舞已经很有力量了,根本不需要布景;可是反过来,林怀民认为李名觉你的布景很好,我就是要用你的设计。双方僵持不下,最后决定修改,结果李名觉把原先的舞台彻底推翻,设计出更适合这支舞的空间来。」从李名觉毫无保留地推翻自己,王孟超看到了一位剧场设计者对演出本身、也是对人的尊重:「空间设计常常忘了人。我现在教的学生们就有这个通病,搞了半天设计出一个看不到人的空间。空间设计要从人出发,而不是从空间出发。」
林怀民是另一位典范,启发了王孟超去追求人性的空间。王孟超为云门设计舞台的十年,刚好是林怀民创作的转型期,从《薪传》、《红楼梦》对叙事张力的营造,回头去感受身体里流动的气,转向太极导引和书法,编出《流浪者之歌》、《水月》、《行草》一系列作品,将云门舞集推上了国际舞台。
「舞蹈不像戏剧,先有一个本子在那里,」王孟超分析,「舞蹈的起点是空,林怀民老师就是想回到这个舞蹈的原点,舍弃故事和画面这些明确的东西,去谈一种感受。要讲好一个故事并不难,要讲好一种感觉就不容易了!感觉很模糊,也很具体,所以林老师选择像米、水、烟、墨、影子啊这些既是任何形态、又不具形态,很接近空的素材,而我就得用这些空的素材把舞台变出来。因为一切从零开始,设计和演出同时进行,做出来的东西常常会被推翻,又得从头来过,但是不断推翻重来的过程是必要的,唯有如此,设计和演出才能融为一体,不是一块从外面加上去的壳子而已。」
回到空无一物 锻炼空间想像力
不过,王孟超强调,空是很好的出发点,但不是所有的舞台都非得被设计成「空的空间」,那样的空变成空洞的空,又沦为硬套形式了。重点在于,不断回到空无一物的创作原点,我们才会对既定的设计提出质疑,然后渐渐锻炼出对空间的敏感度和想像力。
王孟超说:「很多编舞家、剧作家或导演对角色和表演很有想法,但是对空间没有什么概念。这时候,设计对空间的直觉就很重要了,他不但可以在第一时间看出最适合的舞台长什么样子,有时候还可以反过来提供导演新的玩法。」他举例:「譬如周慧玲的《记忆相簿》,我一看到这个本子,就觉得它必须是一个四面观众环抱的舞台,中央立著一个透明的三角柱,里面摆放几株绿色植物。一般导演很难接受这种设计,因为它把舞台最核心的区块用掉了,表演等于只能绕著它转。事后证明这个设计是对的,完全吻合记忆有许多诠释的面向这个主题。」
还有《渭水春风》:「第一次开设计会议,我就说这出戏一定要用旋转舞台来转换所有的历史场景,因为它是一出歌舞剧,必须要有视觉的惊奇;其次,蒋渭水在历史上是很近的人,有那么多照片留下来,布景就很难抽象化,而是要巨细靡遗地把细节呈现出来。」
那么,对于新一代的剧场设计者,有什么技术上的建议呢?王孟超的回答很耐人寻味:「技术不是最重要的,想法也不是。最重要的是『技艺』,craft,是用手工艺精益求精的态度,努力把演出的每一刻琢磨到尽善尽美。云门舞集的艺术成就从哪里来?就在于演了上千场的演出,永远还是在计较0.01秒的灯亮灯暗这些微乎其微的细节。想法和技术可以做出好戏,但是只有技艺能够造就一场伟大的演出。」
因为在技艺面前,再好的演出都会回到原点,永远未完成,永远重新开始。
人物小档案
- 毕业于辅仁大学英文系,美国南加州大学舞台灯光设计硕士。曾任云门舞集技术顾问,台湾技术剧场协会理事长。现为文化大学戏剧系讲师、「创作社」的核心团员。
- 舞台设计作品:创作社《百衲食谱》、《少年金钗男孟母》、《爱错乱》;云门舞集《陈映真‧风景》、《烟》、《竹梦》、《流浪者之歌》、《竹梦》;国家交响乐团《黑须马偕》;几米音乐剧《幸运儿》;白先勇昆曲《牡丹亭》;汉唐乐府《洛神赋》;国光京剧团《快雪时晴》;音乐时代剧场《渭水春风》。
- 2004年于波兰华沙总统官邸,获颁表彰国际艺术家的「雪树国际成就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