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舞者将各人所学到的南管符码,内化到自己的身体语言中,不让身体被传统框住,反倒用身体凌驾了传统。这样的过程,不但呼应了「传统之于我们究竟是什么」的探讨,也回应了访谈影片中陈美娥所说:「现代的东西做好,以后也会变成传统。」
多年前曾经在美国看过比尔.提.琼斯(Bill T. Jones)的舞码《盲目约会》Blind Date。比尔.提.琼斯的作品总是以跨文化为特色,舞者来自各种种族、各种肤色、各种体型,在台上看到几张亚洲面孔本来就是稀松平常的事。直到我看到舞台上的投影幕忽然打出“Yue Fei”这两个英文字。这两个字啊,看起来很陌生,听起来却很熟悉。更令人熟悉的,是演出中同步播放的舞者自白:他所说的语言,不只是中文,是我从小听到大说到大,台湾腔的中文。
满座的观众席中不知道会有多少人知道Yue Fei是谁?不知道会有多少人会和我一样,因为这个语言和这个腔调而感到温暖。台上的舞者继续说著岳飞的故事,那不只是我们熟悉的精忠报国的故事,而是只有说著同样腔调中文的那群人,才能深刻感受到的故事:「小时候我总对岳飞的故事没什么感觉;长大后才理解,这种失去国家的痛大概和国家不被承认的感受一样吧,我想这大概是所有身为台湾人的悲哀。」
就是这般「与我何干」到「自我投射」的过程,让岳飞的故事和这位舞者多年后的作品《小南管》,同样深深令我著迷。
舞者身上的南管种子 开出不一样的花
近年来不管是在剧场界、电影界、或是音乐界,精致艺术或是流行艺术,东方传统元素似乎成为一大热门卖点。但很多时候往往只见形式架构、拼贴的空洞符号,甚至在西方强势文化大举入侵下,与那些现代主义以降的西方大师们一起戴上了猎奇的眼光,回头看自己理应熟悉却无比陌生的传统文化。
《小南管》对我来说,最能获得共鸣的,就是诚实地面对了「传统」在我们(尤其是当代年轻人)身上的失落。演出的一开始,林文中就用一支访谈影片告诉我们,在这些年轻舞者心里,南管与他们一点关系都没有;也为许多和南管一样一点关系都没有的观众提供了一个既安全又舒服的观看姿态——至少不用担心台上的演出是否拿著传统的皮毛哗众取宠,自己也只好坐在台下不懂装懂。
但随著「南管补习班」的开张,林文中在《小南管》中逐渐建立了「南管之于我们是什么」的认同。舞者(甚至观众)和南管老师学著手势、唱腔、脚步,重复的分解动作让观众慢慢熟悉这些南管的基本符码,在巧妙的编舞下却又没有「练习曲」般的枯燥乏味。随后,从这些基本功延伸出来的肢体律动就此天马行空地展开,仿佛南管的种子撒在这些舞者身上后,都各自开出了不一样的花。
传统戏曲形式的身体感和现代舞的身体感还是很不一样的,但《小南管》却未坚守著程式化的身体语言,并不强迫舞者身体去迎合那些需要经年累月才能显现出的扎实姿态,自然也避免了「想做但做不到」的尴尬。这些舞者将各人所学到的南管符码,内化到自己的身体语言中,不让身体被传统框住,反倒用身体凌驾了传统。这样的过程,不但呼应了「传统之于我们究竟是什么」的探讨,也回应了访谈影片中陈美娥所说:「现代的东西做好,以后也会变成传统。」《小南管》不再只是探讨客观定义,而让这种艺术形式与我们的当代生活真实地建立连结,也夺回了创作者重新诠释传统的定义权。
刻意打破第四面墙 失去了神秘感
为了要让观众更自在地加入这场「南管之于我们是什么」的追寻,《小南管》刻意地打破了第四面墙:观众进场时,舞者正在进行暖身/声;在演出中也经常可见舞者的自我跳脱于角色之外来和观众对话。可惜的是,如此大剌剌地呈现创作或排练过程,却也失去了距离带来的神秘感,让「南管之于舞者是什么」的探索,无法更进一步到「舞者的南管之于观众是什么」的多层次想像空间。
尽管如此,《小南管》还是让我回想起那个在一屋子外国人中间说著岳飞故事的夜晚。背负著诸多传统的台湾人,究竟该如何建构自身身处当代的身分认同?当年在台上丢出来的话语尽管充满困惑,一路实践的,却无比明确。
(本专栏由【台新银行文化艺术基金会】与《PAR表演艺术》杂志 共同策划)
编按:由台新银行文化艺术基金会与本刊共同策划「新锐艺评」单元,为培育发掘华文地区表演艺术类评论人才,以公开方式长期征文,经由台新艺术奖观察委员评选陆续刊出。投稿办法详见http://www.paol.ntch.edu.tw/,竭诚欢迎投稿,共同为台湾的舞台留下一份记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