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家文艺奖得主、入行超过卅年的林璟如,可说是国内剧场服装设计界的第一把交椅!林璟如说:「别认为只要能画图,你就能做好这件事。」除了会画设计稿,她也精熟于打版、结构、制作方法,因此在面对执行上的沟通,更能完整落实设计概念。面对创作团队,她随时保持弹性、因应调整;面对执行师傅,她则严格坚持细节、丝毫马虎不得:「绝不跟制作的人改设计,这才是那件衣服的精神」。
人物小档案
- 国内剧场界最资深的服装设计师,目前担任风之舞形舞团服装顾问、工寮企业社负责人。
- 26年来合作对象遍及国内外各知名团体,参与演出设计作品多达两百出。作品广泛包括传统戏剧、现代戏剧、现代舞蹈、古典芭蕾、歌剧、儿童剧、偶剧、音乐等多重类型,横跨东方到西方,传统到现代。
- 近年作品更大胆将传统服装的元素融入当代的设计之中,为云门舞集《水月》、《行草》、《行草2》,以及舞蹈空间「东风系列」等等舞作,创作出简练且多样的东方情调。
采访开始前,林璟如刚完成一条靛青色的裤子,实验改变打折位置的影响:「我一个版会做两件,明天那件再把腰切开,看会变什么样。」自称「好奇宝宝」的她说,只要一闲下来,就忍不住拿起纸,撕开,再插进几何形状……入行超过卅年的她,仍然如此「好动」地持续自我提问、思考、破解,丰厚的实作基础,不停累积中。
而这只是她自发的小实验。进行设计的工作时,无论导演/编舞的想法多么难以完成,她使命必达,绝不轻易罢休。林璟如说:「要走服装设计这条路,第一是观念、态度要正确——剧场就是服务!不管你得一百、两百个奖,你进剧场,就是服务。第二是基础一定要扎实,路才走得宽、走得稳。」
永远在人家给你的范围里做创意
她强调,服装设计是整个表演艺术团队的一员,「永远在人家给你的范围里做创意」。首先,「倾听很重要。」在进入设计流程之前,她最重视倾听、挖掘导演/编舞的想法;若遇上不擅言语的创作者,她更主动邀约,边吃饭聊天,边「建立怎么听他讲话,怎么跟他沟通。听愈多,再归纳整理,轮廓更清楚。」
林璟如也注意到,许多导演/编舞并不熟悉服装图稿。因此,为了避免沟通过程想像的落差,从大约九年前开始,除了非得缴交图稿的案子外,她多改用「小模型」取代设计图。制作小型样衣更费工费时,她却说:「这样才能真正沟通。你要旋转,我马上转给你看;裙子飞多大,舞台上就飞多大。」有时,她甚至一次给两套模型,呈现两种完全不同的设计方向,让导演有更多选择。
当然,演员、舞者穿上服装是否舒服,服装对表演有没有帮助,都是她观照的重要面向。若设计中有大过人体,或穿脱方式较特别的服装,她会另外制作排练服。有时候,这也成为作品里新的灵感刺激。比如《百年复苏》中,两名演员在角落,抓住两尺多的衣角尾端对转再对转的段落,就是这么来的。
留意许多出乎意料的细节
此外,她还要留意许多出乎意料的细节。以《屋漏痕》为例,林怀民希望灯大亮时,可以清楚看见舞者身上的白纱;到某些段落,白纱则要「消失」在台上。然而,演出中的投影,却让地板反射出淡淡绿光,白纱因此原形毕露……
林璟如随即展开实验:首先将纱染上极淡的绿色,肉眼几乎看不出来。但是,纱在腰部打折较多,当折子相叠,颜色随之变深、变明显。于是,她再计算开展角度,从几乎看不清颜色的绿中,做细微的渐层变化。后来发现还是不行,就把调好的颜色分开:全部先以棕色作底,下半段染墨绿色;同时持续加温锅子里的剩余染料,当染料呈现蓝色反应时,纱的上半段再过一下水。
她说:「做卅件纱裙,一星期就搞定;可是染那卅件,花了三个多星期,大多花在不停地试。颜色不对,多褪色两次,料子就报废了;布在漂白水里反复洗、煮,也无法不变形。说是卅件,其实总共做了五、六十件。纱全部挤在一起,有时又难以上色,所以一锅染两件。每一次都精准测量:一锅水放到哪里、温度多少、什么时候加进多少cc的染料(所需剂量太少,根本不能用砝码称),务必做到每一件的渐层都一样。」
事情到这儿,还没结束。因为纱很脆弱,一旦舞要加演、巡回,重做之外,追加备份都从十件起跳。然而工序如此复杂,林璟如怕一时要赶会出不来,只要有空,就先将纱的底色染好,一批批收藏库存,等待有需要时加工。
最大的灵感来源是旅行
美学灵感的储备,也需要透过长期累积,对林璟如来说,「灵感」无处不在:「我看水有灵感,看土石流也会有灵感。若要说最大的灵感来源,应该是旅行。」
旅途中的风景、地貌,都有可能转化、延伸成为她的设计:「有一次,我看到一大片岩石,上面长满了很深很深的墨绿色苔藓,但在细缝间,开出了一朵小红花……漂亮到不行!我很重视质感,很少用完全平面的布。自己做布的时候,像刚刚那条蓝色的裤子,它也有很多打折,有时会在里面夹进一条金色或银色的线。你说,石头、花,跟我做衣服有什么关系?但是先有这样的视觉印象,再想办法做一些延伸。我想,很大部分时间是这样的。」
此外,她也喜欢历史。从小小的发簪,她观察云头怎么转,自己也随手勾勾画画;考古出土的报告里,有龙袍等皇家衣饰,她观察绫罗绸缎上规范好的刺绣图案与位置,再与中国服装惯有的前中、后中接法比对思考,研究古人「节省布料」的思考方式。
「可能因为做歌剧、做芭蕾,之前做很多复杂、华丽的东西。将近廿年了,开始觉得烦,就更喜欢东方的剪裁——如果一切回归到最简单,从零出发,会是什么样子?从这个想法,从其他杂书,慢慢体会远古人类『物尽其用』的道理。希腊、罗马,不也就是一块布吗?光是裹,就有很多不同方法。」
迷恋几何的她问,同样是长方形的布,峇里岛的裤子怎么打折?和印度有何不同?希腊、罗马人又怎么披挂?边琢磨、边尝试,她进而将长方形的布,从不同部位剪开,再玩起梯形呢?圆形、三角形呢?「每一个阶段的摸索,都要经过大概一、两年。」光是这条简约、立体的实验之路,一走就十几年了。
绝不跟制作的人改设计
身为剧场的服装设计,林璟如说:「别认为只要能画图,你就能做好这件事。」除了会画设计稿,她也精熟于打版、结构、制作方法,因此在面对执行上的沟通,更能完整落实设计概念。面对创作团队,她随时保持弹性、因应调整;面对执行师傅,她则严格坚持细节、丝毫马虎不得:「绝不跟制作的人改设计,这才是那件衣服的精神」。
从平面布料到立体的服装,乐于深究每一个细节,是林璟如身为服装设计的专业态度。其实,访问这天,正好是她难得的演出空档。她说:「实验无法天天做,要趁演出空档,心才够沉。不能瞎做!做了之后产生记忆,将来演出也许可以运用,再发展设计。」
而傍晚之后,直到第二天,她的行程将完全净空,为了「让自己准备好」,去看周书毅在北美馆的排练。「我必须让自己乾净了,才能专心投入他们的排练中。尤其这几年,作品愈好,会为我带来愈多的灵感刺激;看的过程,很多想法就随著冒出来。」
从没上过一天服装课的她说:「很多事情,就是用不用心而已,看你深入到什么程度。愈扎实,能够转换的空间就愈大。」
创作必备工具与作品
云头尺与火腿尺
林 璟如最常使用的工具,就是牛皮纸和打版用尺。左边这把,是较常见的云头尺;右边两把,则是由日本登丽美安系统专利开发的「火腿尺」。两者弧度相差一点点, 林璟如说:「火腿尺的线条特别好用。」不过,近十年来,若非登丽美安的师生,要买火腿尺可不容易,得像交易管制品般拿旧换新,一把换一把。
仔细观察可以发现,最右边那把年事已高,有好几处断裂,林璟如以胶带黏好,继续用。据说它大概22到25岁,中间这位也用了十年以上。最重要的是,他们刚来时,肤色可是比照左边的云头尺那般白皙!
胜家(Singer)手摇缝纫机
这台一百卅多年的古董缝纫机,是「有故事的宝贝」──这是林璟如今年前往布拉格,参加剧场设计四年展的战利品。若从开卖算起,是胜家在纽约的第一代机器。盒子两边都是实木,中间有夹板,金属部分是生铁再烤漆,上有手绘花纹。里头有个小抽屉,用来收纳缝线和扣子。
林 璟如回忆起和手摇缝纫机的第一次亲密接触,是在一九九三年的苏俄,当时还没抓到要领的她,车缝时,要请两名助理站在旁边帮忙手摇。而这次淘到宝,她一路被 不同海关前后检查四次,还被请到「小房间」里仔细询问,「他们说我运气好,古董超过两百年就出不去了,这台很快也要两百年了。我卅几个小时扛著它,十几公 斤耶,手都肿了。」
《剪纸人》
《剪纸人》是她近年最喜欢的服装设计作品。由于经费有限,外罩的布料,来自林璟如七年前,在香港做演出的剩料。她说自己都快忘了这有趣的料子,是整理时翻箱倒柜发现的,正巧派上用场。
设计理念是希望服装像纸片一般,披在身上要很挺。然而,他们带著完成的服装进排练场,才发现不行!「因为收好边,一看就是布,而不是纸。所以我们又花时间,把所有的边都放掉。看来好像很粗糙,但像纸一样的效果才出得来。」
图中的小红兜,并非演出原版服装。这是林璟如在布拉格展览时,临时发现行李中没带到这件,只得随机应变,拿起包裹用的红布,巧手剪成作为示意。
《风云》
为了和《风云》的编舞者杨铭隆沟通,林璟如当下快手剪裁,用潜水布模拟约略外型,以及上面可能出现的线条。后来希望达成如此兼具挺度和柔软的状态,便选择皮革材质制作。一开始,希望加上四英吋宽的腰带;后来觉得气势不够,加码使用八英吋宽的腰封,也就是演出用的版本。
黑色部分中央的圆洞,象征战甲上的护心境,同时是盔甲很重要的部分。林璟如说:「两旁延伸的线条,带有飞升的感觉,很简单,但是想传达的意思也很明确。其他多余的东西,我一点都不想要。」
林璟如的心底话
台湾剧场设计生态 让人从忧心到失望
台湾的剧场服装设计领域,现在遭遇蛮大的困境:没人知道怎么估价。
舞台、灯光常见是团队工作,但服装都是单打独斗,因为没人养得起一整个服装班底。在演出的预算结构里,经常是舞台、灯光以数十万起跳,而服装只能分配到三、五万元的额度。
不成比例的后果,首先会导致演出服装因陋就简。服装看似人人会穿,但是做不出舞台上该有的质感、味道,也会拉低表演艺术的整体品质。至于预算分配比重的问题,林璟如认为,是大家对制作流程认知不足,所以忽略了。服装从设计到成品,要经过一次又一次的修改,每一次修改就是时间就是成本,但没有人将这些预算纳入考量。
林璟如表示,大家花了不低于十五年的时间,呼吁剧场安全的重要、人才培训的重要。但是现在,政府对于人才的培训还是没有计划,文化政策既缺乏目标也看不见理想。年轻的服装设计,还是需要靠接商业案子存活,怎么可能要求他们专注投身表演艺术的品质?漫天要价的剧场技术人员,专业能力尚称不足,也未必抱持该有的工作态度。林璟如直言,就她观察,台湾剧场的整体状况,一直开倒车;以前会用「忧心」二字,现在则是「失望」。(朱安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