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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其说他们追求的是专业化的演出,不如说是回到专业分工之前的集体劳动。(林铄齐 摄)
演出评论 Review

航向未来的史诗

戏里带我们回到电影刚发明的默片时期,电影还没发展成熟,还不是工业,而是一个新奇的玩具,一场大家可以一起玩的游戏,碎纸片就可以制造出漫天风雪,牵一根线拉动衣角就可以表现迎风独行,假鸟假得不得了还是天地一沙鸥。一切都很假,却显得那么真,因为他们认真,他们天真,天真到相信唯有艺术可以用科技的美好战胜科技的丑恶,所以抵抗战争最好的办法就是继续创作。

戏里带我们回到电影刚发明的默片时期,电影还没发展成熟,还不是工业,而是一个新奇的玩具,一场大家可以一起玩的游戏,碎纸片就可以制造出漫天风雪,牵一根线拉动衣角就可以表现迎风独行,假鸟假得不得了还是天地一沙鸥。一切都很假,却显得那么真,因为他们认真,他们天真,天真到相信唯有艺术可以用科技的美好战胜科技的丑恶,所以抵抗战争最好的办法就是继续创作。

法国阳光剧团《未竟之业》

2012/12/4~16  台北 两厅院艺文广场主帐篷

Théâtre du Soleil什么时候开始从「太阳剧团」被定名为「阳光剧团」的?我没有直接证据,但多半和Cirque du Soleil从「太阳马戏团」改叫「太阳剧团」有关。明明是同一颗soleil,这里有太阳、那里徒留阳光还不打紧,问题是cirque再怎么翻也不可能翻成「剧团」啊?难道说,只因为太阳马戏团(在台湾)更有名也更卖钱,它硬是要在中文里脱胎换骨为「剧团」,我们就乾脆把太阳一并奉送给它?

这给人很不好的感觉,仿佛资本家窜改了我们的语言,垄断了我们的知识,而这恰好是「阳光剧团」一辈子在反抗的。因此,为了避免精神分裂地使用资本主义的语言讨论这样一个批判资本主义的剧团,以下容我复古使用「太阳剧团」。

作为史诗的科幻小说

莫虚金在访谈提到,法国人集体失去史诗能力有一个精确的时间点,就是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的一九一四年,而《未竟之业》时光倒流,细说一群电影爱好者因为战争被迫中断拍摄的经过,为的是重新修补这道历史想像的伤残。所谓鉴往知来,往过去寻找未来的可能性并不希罕,罕见的是莫虚金的史诗格局来自科幻小说,戏里的电影拍的是凡尔纳的冒险故事。

从好莱坞电影和日本卡通认识凡尔纳的我们,自然很难理解,像《环游世界八十天》、《海底两万哩》这样的通俗娱乐,跟廿世纪的史诗有什么相干?关联在于,戏中戏的拍摄场景呈现了一群人遭遇船难、漂流到荒岛上,本来想就地建立乌托邦,却发现岛上有金矿而互相残杀,这是凡尔纳典型的晚期风格。著迷于科技突飞猛进的小说家,到了晚年,却回头处理险恶的自然,以及比自然还险恶的人性。换句话说,把凡尔纳的创作生涯摊开,一边是充满梦想的科技,另一边是令人幻灭的人性,两边对折,就是科学进步让人重拾孩童般无边无际的幻想,同时也带领你我走向灭亡。

今天更加依赖科技的我们,怕只有被科技摧折得更趋近毁灭。科幻小说果然是我们这个时代的史诗。

人不是主角 事件才是

科技的矛盾看似无解,太阳剧团却坚持认为有。戏里带我们回到电影刚发明的默片时期,电影还没发展成熟,还不是工业,而是一个新奇的玩具,一场大家可以一起玩的游戏,碎纸片就可以制造出漫天风雪,牵一根线拉动衣角就可以表现迎风独行,假鸟假得不得了还是天地一沙鸥。一切都很假,却显得那么真,因为他们认真,他们天真,天真到相信唯有艺术可以用科技的美好战胜科技的丑恶,所以抵抗战争最好的办法就是继续创作。

无论你认不认可这种近乎「艺术乐观主义」的信念,都得承认太阳剧团的天真不是无知,而是一种强大的、探索未知的行动力,一种废话少说、苦干实干的实验精神。这里我得反驳一种意见,批评这出戏活像样板戏。要知道,像《红色娘子军》那样的革命芭蕾舞剧,是极其修饰到不容一点闪失,规格化到所有人凌空飞跃,飞得还永远一样高;可是太阳剧团刚好相反,是一群高度专业的演员回归业余人士,他们演戏夸张,时常NG,演完立刻冲到另一头拉悬吊、扛布景,与其说他们追求的是专业化的演出,不如说,是回到专业分工之前的集体劳动。

有人质疑的正是这个:会不会集体过了头,牺牲了个人?比如台上总是一大群人横冲直撞,以至于分不清主角配角,看不到角色的内心情感之类的。我想,观众对角色的心理认同不但不是导演要的,显然是她要避免的。别忘了,这是一部史诗作品,它就像展开一幅历史卷轴,再了不起的人物在历史的视野底下都只是芸芸众生,没有谁是主角,除了历史事件。戏里的大事一件接著一件,斐迪南大公被刺杀了、奥匈帝国对塞尔维亚发出最后通牒、饶勒斯发动欧洲大罢工、然后饶勒斯遇刺、战争爆发了……事件快得令人措手不及,谁等你慢慢酝酿什么心理细节?

「这样会很复杂!」

人心的确复杂,但是危急关头会把人简化,逼你不得不在极端的二元对立里选一个:就要开战了,你打还是不打?逃还是留下?参战还是反战?爱国还是不爱?现实被极端化、简化到这个地步,也难怪剧中的电影导演尚.拉巴雷总是怒气冲冲地拒谈战争,只顾拍片。我们得留意,这完全不是逃避现实,这群人在战争前夕狂热地投入拍摄工作,正是因为只剩下艺术还能够不简化地面对复杂的现实。

最鲜明的例子,是从说书人、尚.拉巴雷、到奥斯特岛上的幸存者,无论电影里外都在反复争辩同一个问题:我们都同意,资本家对于殖民地资源的掠夺掀起了世界大战,但是要反抗资本主义,难道就非得是共产主义者不可吗?现实局势已经没有余地讨论这个问题,只有拍电影,尚才能一方面捍卫和平主义者的立场,同时拍出资产阶级银行家是迷人的坏蛋、但无产阶级革命分子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共产主义曾经是演奏著〈国际歌〉出航的大船、最后只剩下几个人划著求生艇在大海漂泊。套句电影里的台词,没有阶级和死刑的社会很美,但「这样会很复杂!」可是不用害怕,艺术让我们勇于复杂。

不过,若是以「勇于复杂」的标准检验这出戏,还是有让人觉得过不了关的地方。例如电影出现印地安人的角色,难免涉及再现政治的敏感问题,偏偏导演就是那么议题不敏感、政治不正确地把被殖民者处理得很扁平,除了在冰天雪地里活蹦乱跳之外什么都不懂。更值得商榷的是戏中一再宣扬的人道主义。我有时不免纳闷,自由、平等、博爱被捧得那么高,仿佛历史在法国大革命之后再无推进,西方之外再没有可贵的普世价值。要知道,人道思想可以维系和平,但也能发动战争啊!美军入侵伊拉克,不就是为了「人道主义救援」吗?

当然,太阳剧团不是美军,更何况慷慨激昂的理想才刚说完,戏的结尾就留下伏笔:摄影机对著观众静静转动,突然澎湃的乐声中断,只听见敲击声兀自作响,像是在敲打一种警报,提醒我们理想愈是崇高,实践起来愈是充满危险和变数。这是非常动人的诚实,追求人性的光明,却坚定地凝视著时代的黑暗。这大概是为什么,莫虚金七十几岁了,依然能够升起照耀未来的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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