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疒」很适合剧场,就像剧场很爱处理病态的人性,或觉不病态就没人性,或是观众觉得病态但创作者根本没有这样想,例如哈姆雷特。除了病,「疒」也会让人联想到梦、孤独、分离、死亡,因此床这家具也很常被使用在许多的剧场作品中,一张难以言尽、充满诗意的「疒」。
小学时,班上办查字典比赛,规定只能从部首而不能从注音查,其中对这念「ㄔㄨㄤˊ」的偏旁,印象特别深,原来,「疒」是一张干干净净的甲骨文病床:最左边的图是一个人躺在床上,可能留著血或是冒著冷汗,中间则是躺著一位孕妇,麻烦的是人躺在床上有千百种情况,生老病死都与它相关,所以,最右边乾脆简化成一个人躺著。最后,这干干净净的「疒」实在太复杂,于是决定转行,从演员退到旁边成为舞台设计。
一张难以言尽、充满诗意的「疒」
「疒」左边的那两点虽然多数解释为床脚,但比较一下「床」的左边,一看就是床演变来的,所以我认为是像汗、血或是泪的液体,而且还已经是「冰冷」的。因此「疒」不是一个僵硬的家具,而是富有动态的画面,中间的空白仿佛留白予人无尽的遐想:半夜恶梦惊醒或是烧退醒来,冷汗湿透了整床被单;清晨醒来,望著身旁空枕上残留的泪痕;凌乱的床上浸满浓腥的血渍,却未见尸体。「疒」很适合剧场,就像剧场很爱处理病态的人性,或觉不病态就没人性,或是观众觉得病态但创作者根本没有这样想,例如哈姆雷特。除了病,「疒」也会让人联想到梦、孤独、分离、死亡,因此床这家具也很常被使用在许多的剧场作品中,一张难以言尽、充满诗意的「疒」。
但在剧场中这充满诗意、这么美的「疒」,用在生活中,就不这么美了。感冒时,那卡在喉咙和鼻腔中的那一口痰和鼻涕;受伤时,伤口流出浓稠鲜血和那恶心泛黄的脓疮;还有分工精细的各种疼痛:头痛、胃痛、膝盖痛、痛风和要人命的牙痛;以及重病时,深具创意的各式症状组合,只要试著将「疒」的家族一列摊开:
病、疾、痛、疼、疹、疱、疤、瘸、痕、疮、痔、症、癌、痰、瘫、疲、瘁、瘦、痒、瘾、痴、疯……
每位字像是躺在病床上各自扭曲身体后所得出的字形,一路看下来,感觉可以听到各种呻吟、低喃和呐喊,活生生像一出出的剧场标本。突然想起来(原本没有要写这事),其实,对这偏旁印象深是因为曾经做了一件蠢事:
应该是小学五年级时,班上一位好友拉著我说有一个很好赚的打工机会:去殡仪馆洗尸体(我当时居然不会怀疑,人家怎么会让一个十一岁小朋友去洗尸体,而且我怎么一点也不会觉得恐怖,可能是当时脑袋中只有好友说的一个很高的薪水数字)。于是,当天放学后,我就跟他去殡仪馆探路「逛逛」。
殡仪馆里的神秘禁区?
到了殡仪馆,接近一个似乎是洗尸体的房间,我远远就从门洞看到一双光溜溜的腿躺在好像是磁砖的台子上,还有一些活著的人戴著口罩在旁边走来走去(印象中还有一只猫),我根本不敢走近,就镇定地说:走啦!我再想想好了!于是拉著他绕往别的地方,这一绕反而绕到更恐怖的角落。我们走到一个长廊,沿著长廊墙边摆放著一排躺在窄小不锈钢床上的无名尸,重点是这些尸体几乎都不是平躺著,仿佛是在最激动的瞬间被时间凝结,姿势像是被人工强力折出各种不自然造型的盆栽:有位整个胸口绷著后弯,背离床一段距离,膝盖也跟著屈起,像座有两个桥孔的桥;有位两手举在半空中,摆出怪异的手势;有位身体完全侧扭,脸往我们这边望,但明显地他专注在身体内部某个痛点,并不是在我们身上。我们两个不敢奔跑,怕会惊醒他们,只能默默而尽快地穿过那幽静的长廊。出了长廊之后,我们再也没有跟任何人提起这事,或许因为没有任何一个语汇可以描述那感受,也或许我们发现了属于这世界一个秘密的禁区(几年后我再去殡仪馆,再也找不到印象中的那条长廊)。
「疒」是上帝给我们的一个敌人?一个角色?一个舞台?一个文本?一个象征?一个寓言?一个创作?一个谎言?还是,一个恶梦?(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