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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场演出没有台词,留出极大的空间任意诠释。(陈艺堂 摄 柳春春剧社 提供)
演出评论 Review

裸命的剧场

无论椅子上坐的是谁,无论演员没说的话如何解,重点是,演员细腻的动作指引我们反复阅读记忆里的片段,然后读著读著,发现这些关于死刑的片段,连结的不只是艺术和政治,更精确的说,是美学和法学。

无论椅子上坐的是谁,无论演员没说的话如何解,重点是,演员细腻的动作指引我们反复阅读记忆里的片段,然后读著读著,发现这些关于死刑的片段,连结的不只是艺术和政治,更精确的说,是美学和法学。

柳春春剧社X小剧场学校《刑场》

5 / 4 台北 牯岭街小剧场

班雅明说,卡夫卡的小说是一座史诗剧场,他的人物总是披带著鲜明的社会姿态,比方把头埋在胸前的法官,总是驼著背翻著卷宗,最有名的就是那只变形为社会废物的大虫。怪的是,虽然小说家把动作姿态描写得很直白,我们真要细想却不简单,都知道动作铺排的是现代社会的寓言,寓意是什么就雾煞煞。看柳春春的《刑场》,我也像这样卡在清晰的动作和晦涩的意旨之间。

死刑,资本的刑罚

因为元素极简,一切历历在目,空荡荡的场面不见得封闭,是金属脸盆和钢杯暗示这是一间牢房,两位男女演员坐在左右两端的椅子上抱著脸盆,盆中匡啷匡啷地转著什么,掉出来才看到是一枚硬币。随后从钱币展开一连串的动作,男人先是把玩手中隐形的铜板,玩到似乎忘记铜板只是幻想,直到女人亮出她有一枚真的铜板,伸出食指把钱币按在地面,男的也像那枚钱币一样被压得趴了下来,狗爬式追著钱跑。诸如此类,我都是靠著英文戏名的一语双关才逐渐明朗,Capital punishment,死刑,但也可以歪读成「资本的刑罚」。歪打正著的是,死刑犯大多来自社会底层,处死的光明面是法律在伸张正义,阴暗面是资本主义在洗刷污点,死刑是国家代为处理资本家制造的社会问题。

从这个角度看男女演员的互动,我看到的是死亡与资本的辩证关系。有个大段落,起初女的拿把椅子死命往男的背上压,然后丢开椅子,在场上狂奔大笑,男的则落在她身后绝望地追赶,可是,就在她的强势和他的劣势显得无可逆转之际,奔跑的女人突然哭了起来,瑟缩在场中央,椅子都抓来团团围住自己。这下子换男人笑了,他一边用钢杯静静喝水,嘴角挂著嘲笑,一边欣赏女人怕得要命的模样,然后猛力将椅子一把一把从女人手中抽开,使她无法躲避。她在逃避什么呢?她似乎跟那男的一样,都因为突然发现自己忘了什么,顿时惊慌失措,而遗忘的东西恰好为对方所有,因此让对方占了上风。假如男人忘记的是他身上没钱,女人是不是忘了她其实会死?

有钱就能忘记死亡,这是资本最销魂的爱抚,也是最恐怖的刑罚。

在美学与法学之间

当然啦,资本的刑罚是我说的,两位演员一个字也没说,整场演出没有台词,留出极大的空间任意诠释。例如场上那三把椅子,演员明明只有两个,那缺席的另一个究竟怎么回事?我本来也想,大概被拖出去宰了吧,后来愈想愈不对,这等于把空椅子视为主题意象,象征牢房里的人有一天都将从自己的椅子上被带走,可是两个演员怎么看都只顾彼此,没有谁不在场的顾虑。我转念一想,为什么空椅子象征的一定是不在场?如果是在场呢?那个我们看不见就以为不存在、却又一直在那里紧盯著我们的是谁?如上所述,椅子不坐,就变成演员行使暴力的工具,因此我认为那张空椅子上坐著的,是杀人的法律。

无论椅子上坐的是谁,无论演员没说的话如何解,重点是,演员细腻的动作指引我们反复阅读记忆里的片段,然后读著读著,发现这些关于死刑的片段,连结的不只是艺术和政治,更精确的说,是美学和法学。按照阿冈本(Giorgio Agamben)的观点,当法律只剩下纯粹的暴力,人就失去了公民身分,只剩下烂命一条任由法去蹂躏,他称之为裸命(homo sacer);这么说来,《刑场》上语言被剥夺的躯体,动作再大、情绪再激动都不被理解,不就是被褫夺公权终生、无法抗辩的裸命?那看似空无一物、却压得令人窒息的,不就是内容空洞的法律,变成了涂炭生灵的暴力?

结尾,男人全身赤裸,牵著女人走向观众,两个人一只手在对方手里,空著的另一只手,手掌摊开,什么也没有。真的,除了陪伴下一名死者,我们什么也没有,我们的法律将我们从公民隔离为一无所有的裸命,死刑只是它的隔离机制之一。这只展示空无的手,好像在援引卡夫卡小说里的动作和手势,它无法说明,因为法律早已拒绝聆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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