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众声喧哗的时代,性别或许只是无数值得关注的议题之一,但,「人」字前面加上男或女,便能开启无限的可能性。与生俱来的性别身体是一个自我察觉的切入点,而以身体为工具的舞蹈表演者和创作者,还有可能为性别身体提出怎样的新创见?
「为什么一定要强调『女性』?」在这次专题的访谈中,多数女性受访者提出这个反问。
在一个宣称两性平权的时代和环境中,讨论「性别」似乎不是明智之举,更不政治正确——不是都平等了吗?不是都性别多元化了吗?为什么还要强调男人女人呢?更何况,女人好不容易才洗去父权加诸女性角色的种种限制,赢得「女人也是人」的认可,何苦还要把「女」字加回人身上?
然而,矛盾之处也在此。尽管再怎么宣称两性平等,性别差异却永远是深具市场性的议题,这几年以「全男舞团」蔚为话题的骉舞剧场,和本届强调「女力」的新点子舞展,正可作为舞蹈圈的近期例证——尽管他/她们可能都不乐见外界戴上性别眼镜审视其作品。
当新一代女编舞家们(多半)抗拒背负性别角色时,外围的世界并未因两性平等而不再关注性别。相反地,或许没有哪一个时代谈论性别比我们所处的这个时代更众声喧哗、精神错乱——看看充斥电视频道的两性谈话节目及书市上五花八门的两性书籍,在市场反映需求的当下,谁还能说性别不重要?
然而,当我们在舞蹈中讨论性别,我们到底要谈论什么?把「女」挂回编舞家身上,又意味著什么?
女编舞者在台湾的养成是这样的……
假设以「一个女编舞者在台湾的养成」为题速写,她的图像大致是这样:
从小被送进舞蹈社或舞蹈班,或许因为自己爱上芭蕾舞裙或翩翩彩带,或许因为父母期待她具备优雅美丽的仪态。在漫长的学舞生涯中,她逐渐习惯同侪多为女孩,男同学则是稀少的存在。万一班上没有男生,民族舞的男角还可由女生充当,但芭蕾的双人舞,碍于女生体力通常不足担任扛举,少有机会练习。迈入青春期,除了应付身体变化,还要降低变化为跳舞带来的影响(圆润的身材和膨胀的胸部是否影响跳舞、生理期的经痛和设法不让经血自单薄的舞衣渗出……),如果她天生对性别敏感,跟男舞者跳舞时,也要克服身体碰触的紧张。
经过长期的身体训练,她已累积足够的专业认知和技巧,能将自己和其他舞者的身体视为工具,完成各种舞蹈动作。她必须够努力也够幸运,才能从一大群女舞者中脱颖而出,获得演出机会,成为专业舞者。数年后,如果她对舞蹈表演还怀抱热忱,甚至对跳其他编舞者的作品不再满足,就可能尝试自己编舞,随著作品不断面世,她从舞者转变为编舞家,正式挤身于激烈的竞技场上,与其他不分世代、不分性别、不分国籍的编舞家,一同角逐作品高下……
这幅图像只是最大公约数的取样,并非人人皆如此。然而,从这样的勾勒中,不难看见「性别」如何无所不在、影影绰绰地躲在暗角,遥控、塑造出所谓的个人选择,例如,你很少听到一个男生学舞,是因为「父母期待他具备优雅美丽的仪态」;舞蹈教育阴盛阳衰的环境,也使女舞者面对的竞争压力远大于男舞者,从而降低一个女舞者以舞蹈为事业的生涯选择……
如果一位女编舞者的形成大致吻合于这幅图像,她到底需要面临哪些现实,哪些问题,如何妥协或对抗?而思考性别,又能为她带来什么?
身体,真的没有性别吗?
有意思的是,在这次访谈中,有数位受访者对性别议题采取「直接跃过」的态度,认为无须强调男性/女性,主张个体都是独立且不同的。这个态度或许也受到当代舞蹈观念的影响,例如后现代舞蹈强调去性别,将身体视为一中性容器,无须背负过去舞蹈(舞剧)的传统性别角色(详见陈雅萍〈女人现身,身体的话?〉一文)。编舞家余彦芳就提到,学习「接触即兴技巧」重新界定她对身体的看法,「接触即兴很大一个前提是,身体就是身体,没有性别,它只承载人,而不承载男性、女性差异。」
然而,身体真能没有性别吗?
骉舞剧场艺术总监陈武康在回答「骉舞创团时为何全是男舞者」时,曾直陈「这些身体没有月经,不会闹经痛,(男舞者)排练上力量也差不多,可以尝试更多动作。」
此外,他也提到,由于男舞者先天的体力较强,练习双人舞的机会较多(因为芭蕾舞中男舞者主要的「功用」就是负责扛举女舞者),也令他们较能掌握托举、合体等动作方法,在开发动作可能性上,他认为男性较具先天优势。
编舞家杨乃璇认为,尽管学舞过程中,舞者多半被教育为把身体当成工具,性别角色很少被强调,但在她的观察中,女舞者的身体质地较相近,男舞者能展现的身体张力比较大,较能达到「刚柔并济」。不过性别与性向有时也会影响舞者对动作的学习和掌握能力,「女舞者多半较愿意学男舞者的动作,但有些异性恋男舞者会排斥学习比较柔、比较女性的动作。」
编舞家林文中则觉得,比起从前,现在的女舞者身体条件和体能都更好,不过,女性特质也消失了,「去性别后,女舞者反而比较做不出阴柔气质。」
既然男女身体的先天差异不可能抹消,所谓的去性别是否不应再以「消去法」看待性别,而是兼容并蓄的加法?
「我觉得最好的表演者是亦刚亦柔、亦男亦女的。」林文中说。
余彦芳则从舞蹈表演与日常生活的距离重新思考性别。学习接触即兴之前,多少会在意身体隐私和界线的问题,但现在她反而觉得该跳脱专业舞者的角度看身体,「当我可以理所当然地把脚举过头,或是面对一个男人而能毫不羞怯随他碰触我时……会不会跟生活中一般人的身体疆界概念距离太大,反而让观众对舞蹈失去共感?」
性别差异 也是工作方式的差异
性别在创作中扮演的角色呢?是否影响女编舞家对创作题材的选择?
相较于前行的女编舞家们,六年级末到七年级世代的女编舞家们,普遍认为性别不再是她们亟欲对话的课题。余彦芳和陈韵如不约而同表示,她们更在意人个别的独特性,而不拘限于男人、女人。余彦芳认为,前一代女编舞家的创作经常在形塑自我,因为「她们在抵抗一个比较大的父权系统,对我们这代已经过了,并不是因为它不存在,而是它的存在已经阻碍不了我们」,她说,「这是个中性的年代,前代编舞者很难不去做对话,那是时代性的问题。现在是不是要被这个东西捆绑,就是很个人的事。」
至于将「与父权机制对抗」作为创作动机的杨维真,也认为这个时代不再适合概括去谈男女议题,不过,这不代表女性无须思考性别差异,适时地把某些女性特质当作特权或优势,反而「让她(女性)能关照更多面向,也提供一种在父权体制下不同的工作方式。」
杨乃璇和舞者工作的例子恰可作为对照的例证。在和一位男舞者合作时,杨乃璇发现这位男舞者常常放不下身段表演,很「ㄍㄧㄥ」,「他以前不张开嘴巴笑的!所以你知道排舞时我们怎么弄他吗?我们女生每天走到他前面说:你好帅唷!亲我!抱我!然后还写假想情书给他,每天唷!」
之所以这么做,杨乃璇分析,「这舞者念舞蹈系时,班上全部是直男(异性恋男性),直男常有种brotherhood(兄弟情谊),加上他又是长子,内在比较柔软的情感无法被显露。」
施展撒娇和不吝赞美的特质,软化了男舞者在台上台下怯于表达情感的惯性,这种沟通方式底下的细腻操作(怎样让人感觉其中的善意而不是被骚扰或不尊重),或许,到目前为止,还是女性较能拿捏个中分寸吧。
然而,回到创作题材,当这一代女编舞家们不再著墨于性别,却不免令人遗憾。相较于其他创作领域更形多元、深入的性别探讨——例如,同志文学已进化到谈「女同志和直男相恋」、女性主义也谈起性感魅力作为社会资本等议题时,舞蹈中的性别却停留在「去性别」的表面和平,而未能提出更独特或大胆的性别意识作品,也让邓肯、葛兰姆以降,「女编舞家以舞蹈/肢体冲撞社会主流观念」的声息渐渐失落于时间中,不能不说可惜。
性别当作起点 也许身体便不再理所当然
思考性别,到底能为一个编舞家带来什么?
在这个众声喧哗的时代,性别或许只是无数值得关注的议题之一,但,「人」字前面加上男或女,便能开启无限的可能性。与生俱来的性别身体是一个自我察觉的切入点,而以身体为工具的舞蹈表演者和创作者,还有可能为性别身体提出怎样的新创见?又或者,对女性特质和女性力量的重新思考与探索,是否可能为创作,甚至整个舞蹈生态灌注新的能量、开拓新的方向?
把性别当成一个起点,也许身体便不再理所当然。也许社会便不再理所当然。而未来的「女」编舞家们,将给我们哪些不理所当然的舞蹈作品?
给(女)编舞家的温馨备忘录
口述 徐开尘 资深艺文观众、舞评人
整理 邹欣宁
我认为舞蹈所谓的断层,比较是创作者数量和佳作没有出现的问题,这是整个生态需要面对的隐忧,而不能从世代、性别或某个特定族群看。也因此,我的建议不能说完全针对女性创作者,毋宁是对舞蹈创作者。
- 不要给自己太多框架
这一代的女生比以往享有更多自由、更能刚柔并济,创作上可运用的媒材也更丰富,但是不是可以在创作上更开放不设限?更有自己的想法和态度,而不是急著争取认同。
- 要有面对身体的自信
很多年轻女舞者对身体不够解放,展现身体的态度也不够自信,做动作时还会扭捏放不开,这可能是不敢把身体交给编舞家,或是编舞家不敢开发舞者身体的缘故。其实现在舞者的身体技术多半很好,但可以更放开、更勇敢一点。另一方面,舞者的身体就是载体,身体也是舞者的专业,但我已经很久没看到令人惊喜的动作语汇和身体开发,反而常在舞蹈中看到把身体摆在一边,模糊了整个作品,很可惜。
- 多感受生活,不要忙著练身体
如果说身体是硬体,心是软体,一个舞者应该是合一的,学习感受生活、增加生活经验,从生活中整理自己的感知,对回头训练身体会更有帮助,也能让作品更丰富。当你生活经验不丰富,想像力与挑战的勇气也不够,其实不太能让观众看到不一样的东西,我会建议创作者们认真生活、打开眼和心、多看书、看电影,吸收这些养分后好好内化,同时努力找到自己风格。我想创作回到最后,还是你能否从中找到愉悦、满足,能否对自己诚实,而观众最后也是用作品检验你。
4. 找到自己的风格
这一代创作者相较前人是无负担的一代,很多作品都是有趣的,也比较多小品,但即使小品也要把想法梳理清楚,就像运动项目的短跑、文学领域里的诗,小有小的难度,如果十分钟的作品都无法处理好,又怎能跳上大舞台?把基本功练扎实之余,也要想想:自己要在创作领域走出怎样的路?登山客要攀登高山前会备妥地图、指南针等行囊,有计划地上路,我想创作者也是一样的。
他者观点:男人看女人
采访整理 邹欣宁
黄翊(独立编舞家)
就女编舞家的作品来说,我认为女性编舞家比较细腻、充满感情,就像另一个宇宙。女性编舞家作品中的女舞者常有种独特的魅力,例如罗莎舞团和碧娜.鲍许,那是只有女性才有的特质,男编舞家是真编不出来的,男女真的很不一样。
至于传统的两性差异,我会看成男女天生条件的优势,我希望能发挥男女各自的特性,看成一样其实变得单一,但其实也有女性化的男性、性化的女性等,总之能让每个个人被发挥到极限才是,不一定局限在性别上。
陈武康(骉舞剧场艺术总监)
男生编舞者对性别比较不在乎,女性编舞者会比较在乎身体的接触,动作也会处理得比较细致、比较「甜」。纯粹回到身体上说,男生比较能发挥力量、找到不同的动力和动作,女生就比较难开拓如托举的方法。可是这只是身体作为工具的差异,当你创作累积经验到一定程度,还是可以发展其他方法克服这差异,像莎夏.瓦兹、姬尔美可等国外的女编舞家,就能做出很惊人、很好看的身体,国内女编舞者(其实也不只女编舞者)好像比较少看到这种对身体动力、语汇的探索。
林文中(林文中舞团艺术总监)
我念书时都是女编舞家,现在比较多男生应该是巧合。不过女编舞家确实会背负比较多社会和家庭期待,结婚生子也会让创作时间被压缩,此外,男编舞家比较会把编舞当成一个事业,承担事业的风险,但你很少听到女生把编舞当成「事业」。此外,男编舞家跟女编舞家的作品也很不一样,男生比较方法论、直接、有攻击性,女编舞家的作品感觉比较缥缈,在缥缈中寻找爱情与生活的意义吗?还有,女编舞家有很强的母性情结,她们创作时也比较从感觉、质感开始,再去找结构,男女路线不太一样,但能做出好作品,就是好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