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时五年筹划与制作,昆曲史上首度大规模的「昆曲百种.大师说戏」保存计划,终于大功告成。收录当代昆曲界廿九位表演艺术家口述的一百零九出经典折子戏,将于今年秋天以影音光碟及书籍两种形式,在两岸三地正式发行。
参与「说戏」制作工程的执行总编辑朱为总、昆曲表演艺术家岳美缇,六月由中国来台举办「说戏.当代昆曲三人谈」讲座,由台大戏剧系特聘教授王安祈担任引言人,与台湾昆迷分享幕后制作过程甘苦,也畅谈昆曲六百年来由盛到衰,再由衰转盛所面临的传承危机。
王安祈(以下简称王):「说戏」这套东西该如何称呼?光碟?书?还是光碟加上书?好像都不合适,因为,它是前无古人的伟大文化工程,是由香港一位昆曲圈外人叶肇鑫所制作,今天的讲座,邀请到执行总编朱为总及岳美缇老师,向大家介绍这项工程的源起,与拍摄过程中很多动人的小故事。
我的硕士及博士论文写的都是明传奇,但那个年代在台湾只能纸上谈兵,看到的戏是学校昆曲社演出,或是「偷渡」的中国昆曲录影带,那些零零星星、屈指可数的昆剧,充其量只是「散金碎玉」。
台湾第一次昆曲的震撼教育,是两岸开放交流一九九二年底上海昆剧团首度来台,至今虽已二十点五年了,至今还清清楚楚:大唐盛世华丽情缘的《长生殿》,破壁残灯零碎月的《烂柯山》,计镇华的〈寄子〉……最后一天,已逝昆曲大师俞振飞夫人李蔷华还唱了《贩马记.写状》。
那档演出之后,台湾社会多了一种人叫昆迷,又戏称为「昆虫」。只要大师们来台演出,这群人就蠢蠢欲动。「昆虫」的出现,是因台湾的文化气韵和昆曲艺术一拍即合,正是「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如同柳梦梅到了南安府后花园,在杜丽娘曾经做梦的园子,虽然那一刻他看到的是风月暗消磨,却是相看俨然、惊春谁似我。当年汤显祖的《牡丹亭》似乎预告了昆曲未来的生命。
一九九二年的震撼教育后,每一次的演出台湾昆迷都很投入,他们更想知道美好的身段表演背后演员的潜台词,演员心里面是如何诠释这些戏?
朱为总(以下简称朱):博物馆的书画青铜器可以静态保存传下去,但属于非物质文化遗产的昆曲,就得靠一代代艺术家的口传心授,是一种活态传承。一说传字辈老师身上有四百到六百多出折子戏,到今天,大陆院团不错的折子戏大约一百多出,昆曲消亡的速度是非常快的,传承更显得急迫。
拜现代科技之赐,老艺术家的演出可以录影带及光碟保存下来,年轻人看录像学戏,虽然把老师的表演方式学下来,唱念作打一样没少,但怎么看就觉得不太好看,为什么?
传统艺术讲究师承,没有师承,这样的文化型态就没有历史,没有历史,就不厚重,不厚重就不好看,学到的仅是一招一式的表面功夫。戏要好看,背后其实承载著厚重的文化力量,老演员满身是戏,随便作都好看,戏曲的口传心授,关键可能就是两三句话,却是艺术家们传承自前辈老师五、六十年的感悟,以及自己五、六十年舞台实践的体会。
「说戏」计划,是由大师自己说自己的表演艺术,专业术语就是口述历史。昆曲六百年历史从未有人做过,由一个时代的艺术家群体「自己总结自己」的表演艺术,这也是当代艺术家对六百年昆曲舞台艺术的梳理与总结。
这套计划邀请了廿九位艺术家,说了一百零九出折子戏,其中廿六位算是同时代,行当整齐,他们得到了传字辈老师的真传,达到总体的高度。剧目选择标准为:一、当代昆曲舞台常演的戏;二、经典折子戏;三、著名表演艺术家的成名之作。
我和大师们说,「说戏」不要有过多表演动作。「我可以演上三天三夜,戏怎么能说。」「当年先生教戏没告诉我们,不能乱说。」老师不说,这事著急,我说,我在昆剧团几十年,有困惑想问传字辈老师,他们已经仙逝,当时如果也有「大师说戏」留下个卅折戏,今天所拥有的文化价值就不可估量。
老师认为我说的有道理,「说戏」就这么做起来。我策画了几个方案:每折戏说两小时;少作多说;不准看稿讲课,也不能有大屏幕提示。
两小时,其实隐藏我的「私心」,如果只讲一小时,老师们随便都能说,没有准备点真东西,两小时撑不满,我用了点手段让老师们把背后的好东西说出来。
少作多说,老师们也著急:「没做那个份儿,气提不起来。」我说,这套计划希望做成昆曲的「百家讲堂」,做动作,是教戏,而非说戏,「说戏」是想知道:你为何这样演,说出个道理。
「说戏」在苏州昆剧院录了三年,艺术家一上台常忘了是在讲课,说到兴奋处爬到桌上、趴在地上示范起来,我告诉老师:这是课堂不能爬到桌上,他们回:这戏就是在桌上演,不上桌怎么讲。每位老师都付出很多心血,讲到忘我。
岳美缇(以下简称岳):「说戏」那段时间真的非常辛苦,但也非常珍贵,我好像又回到三、五十年前老师教戏的情景,年轻时学戏没有做笔记,都是凭脑子记,几十年过去了,老师也都故去,「说戏」让我回忆起当年学戏的过程,想起来就很激动。
「说戏」是一个人空对机器讲,不让拿道具,不让看稿,光是〈问病〉就讲了两次。录影前,我做了很多准备,担任助理的年轻老师们,和我聊这戏可以怎么讲,我全记下来,这也要讲,那也要讲,结果,层次没了,节奏乱了,第一次录完,我不满意,要求重讲。回去后,又准备了好几个月,第二次才录成功。
以前,我总认为〈问病〉只是《玉簪记》的过场戏,打打闹闹,哭哭笑笑,调节一下而已。一九八三年文革后第一次去北京演出〈问病〉和〈偷诗〉,演后,李紫贵导演问我:这戏是那个导演排的?我说是传统呀;他问:那个老师教的?我说沈传芷老师,他又问一桌二椅都是传统吗?我说是,他说:「了不起!传统戏能这么演,想不到。」
当时我没弄懂李老师的意思,回去就开始思考:为什么他认为这戏有导演意识?这折戏在表面打闹之余,到底想传达什么?经过几十年的演出实践,这几年我也有了体会,在「说戏」做了比较大的总结。
朱:「说戏」是让老师们说代表性的折子戏,不是讲一出大戏。要说出是那位老师教的,老师如何教,如何学,又如何演,这样的说是有思想的,从出场讲到下场,沿著戏的情节发展,说出这折戏的特色、感受最深的地方、观众看戏的看点,不只说给从业者,也是说给观众。这个设计让年轻演员很紧张,担心以后演不到那份儿,观众一眼就看出来。
岳:当年沈老师教〈问病〉时,问我潘必正是真病还是假病?我说:装病,也真也假,〈琴挑〉时潘必正被妙常赶了出来,受了点风寒,发烧,但不是烧到卅九、四十度那么高,只是想要有人来看他。老师告诉我:病人的眼神要看近不能看远,要用全身的力气趴在桌上,带著一股娇气,老师教戏时已半身不遂,只能提示要领,无法示范,我趴不对,老师要我再趴,最后要趴到水袖荡在桌子前缘那个「死样」才到位,戏的节奏是慢慢上去的。
王:岳老师在舞台上演的只是潘必正一人,「说戏」好看在那里,她「演」了四个人,我看〈问病〉说戏光碟,看到哈哈大笑,因为,岳老师把四个人的心理都摸透了,节奏抓得那么紧。岳老师说,潘必正搜寻妙常声音时,动作是从下巴找到肩膀,要大师讲才看得到深度及窍门。
朱:岳老师说〈湖楼〉也精采,让我更认识卖油郎这个人物。
岳:我和周传瑛老师学〈湖楼〉时,其实是要学〈受吐〉,当时老师已生病,示范几分钟就喘。他说,〈湖楼〉这折戏不大有人演;以前有个了不起的演员,《占花魁》卖油郎的步子走得最绝,但他也没看过。周老师晚年最大兴趣就是把演过的戏写下来,上面还有他的注记。老师把这个手写的剧本给了我,上面写著「传瑛改」几个字。
老师对我的影响是,每一代人对戏如何演,要有自己的想法。经典不能动,但有些是可以动的。戏冷门,是不是一些枝枝蔓蔓可以删掉,或是表演空间、节奏变化上可以丰富些。《占花魁》讲的是花魁女与卖油郎的故事,〈湖楼〉一折是卖油郎要去打听花魁女的事,卖油郎既不是巾生,也非穷生,挑油的人,膝盖应该是有弹性的,脚步要小八字步,上场时要带著戏,摇纸扇,低头想美女,脸上带著喜气,手势也不能用巾生的兰花指,手指要窝著;眼神含情但正直,往左往右看时,脖子也要带著看,不能用瞟的。手眼身法步找准了,再细细去摸,眼睛一定要进去,气息要拢起来,神就出来了。
戏的动作基本是老师教的。但生与丑遥看花魁女在船上那场戏,以前是搬把凳子放到台口我站上,我跳下来后还得搬进去,情绪有点断,后来改为两人在桌子一前一后,变成一个造型,挺好看,节奏也比以前快。
朱:我不主张改革创新,而是要守正出新。〈湖楼〉就是岳老师在传统程式理解后,创造出不同的表演模式。同样是巾生,如何区别柳梦梅、潘必正的差异性,程式可能一样,但动机却不一样,看大师表演,听他们说戏,才能在细微中感受到人物个性的不同。说戏,总结了过去舞台表演艺术,也展示当代艺术家的风采。
岳:中国戏曲是分行当类型的,要守住行当,这就是基本功的重要。行当把你归拢,人物心理再慢慢一点点透出来。人物心理装的东西不一样,步子节奏也不一样,同样的行当,但有不同的亮相方式,观众才有期待。
朱:如果没有「说戏」工程这么大容量、又有系统的整理,只是看演出录像,是不会了解每个人物的差异性。「说戏」的第一步是「一人一戏」,目的是希望多保存一些剧目,未来如果持续做下去,可以「一戏多人」。感谢各大昆团的支持,以及廿九位艺术家的真诚奉献,这套出版品凝聚了当代昆曲界所有从业人员的努力,是当代对传统文化的宝贵记忆。
「昆曲百种.大师说戏」小档案
制作人:叶肇鑫
艺术总监:汪世瑜
执行总编:朱为总
制作时间:2008年秋天~2012年春天
耗 资:500万人民币
内 容:29位老中辈艺术家以「一人一说.一戏一题」
口述109出昆曲经典折子戏共110讲
说戏艺术家:方洋、王世瑶、王奉梅、王芝泉、王芳、石小梅、汪世瑜、岳美缇、林为林、林继凡、侯少奎、姚继焜、姚继荪、柯军、胡锦芳、范继信、计镇华、张世铮、张洵澎、张寄蝶、张铭荣、张静娴、张继青、梁谷音、华文漪、黄小午、雷子文、刘异龙、蔡正仁(依姓氏笔画排序)
出版形式:DVD、套书
预计出版日期:2013年10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