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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角、戏—吉岳切》以拆解方式重新说了「角儿」与京剧这件事。(栢优座 提供)
企画特辑 Special

他者凝视下的自我重组

《独、角、戏—吉岳切》并没有陷入夫子自道的传统叙事方式,有别所谓「现当代戏曲」、「小剧场京剧」,《独、角、戏—吉岳切》并没有一个先占有的故事脉络,用形式或文本不断去碰撞;而是回到与自我对话位置,将京剧客体化、陌生化,成为被讨论对象。

《独、角、戏—吉岳切》并没有陷入夫子自道的传统叙事方式,有别所谓「现当代戏曲」、「小剧场京剧」,《独、角、戏—吉岳切》并没有一个先占有的故事脉络,用形式或文本不断去碰撞;而是回到与自我对话位置,将京剧客体化、陌生化,成为被讨论对象。

栢优座《独、角、戏—吉岳切》

7/27  台湾戏曲学院演艺中心 国光剧场

传统之于现当代,是一个相对语词,一方面它指涉被封存于过去时空里,人类历史文明累积的成就,另一方面,由于时空的快速翻转,传统外貌与内涵事实上也不断演变,与现当代呈显著拉拒、抗衡或谋合种种状态。在认知概念上,传统因此同时面对两种评价,既是不可取代的资产与荣耀,却也可能是过时、僵固、必须与时俱进的守旧意识。

对十岁入剧校、学习京剧的科班毕业艺员来说,京剧这项传统正处于矛盾位置。一方面它是传承数百年的精致表演体系,艺术成就不待多言,但另方面,由于时空隔离,若非受国家资源保护,这门艺术恐早消失于台湾现当代环境,即使苦心孤诣留存,与其他文明相较,因缺少更广泛的观众,多少有高处不胜寒的无奈。

多元视角拆解「角儿」神话

栢优座是一群卅多岁剧校毕业生组成的剧团,在新作《独、角、戏—吉岳切》里,面对了矛盾的自身存在课题。在反复切开的块面结构里,表面是析探「角儿」的成名历程,但更深的连结却探讨了京剧这门艺术,如何用外界眼光,重新观看自己。编导许栢昂的创作观点,不自觉地将自己处于「他者」立场,以现当代眼光重新检视自我的存在与价值;当自我成为旁人(主流意识)观视下的「他者」,创作者也将自己异化(陌生化)为不具主体性的存在,剧中的功、唱、演出、场上规矩,某种程度都是被传统制约的符号而已;创作者有意识地拆解京剧艺术,带著悲凉的自嘲,而能看透这幕自嘲背后的,正是这群身上带著两百年岁月的青壮年们,无比清明的自省意识。

从剧名「角」的读音切分开始,《独、角、戏—吉岳切》一开始就是陌生的相遇,一位找故事的作家搞不清楚角、角儿,甚至误会为独角兽,让遇见的老妪讪笑不已,她对作家比手画脚说,妳要找的「角」就是我,我就是那位成名的「角儿」。这幕《桃花源记》的鸡同鸭讲,带出倒叙的段落,但并无线性结构,观众视角先被二楼灯光区布置成的后台练功、吊嗓的演员所吸引;其后文武场有时声响来自二楼,有时来自观众席左侧,有时蒙著罩纱的京胡手直接出现于舞台。演员自三面台不规律出现。穿插的还有段名提示,一盏盏灯光暧暧的灯笼,如古老幽魂穿梭。编导如此不断操控观众注视焦点,也拆解著叙述架构,破解「角儿」神话。

戏分十四场,彼此没有紧密连结,主叙事线与旁线交叉出现,演员忽进忽出。主要的叙事线是黄宇琳饰演的「角儿」,从老妪形象演起,渐次地,所有演员成为「角儿」的分身,演述著练功、争戏分、舞台规矩、想演戏、想成名、为戏拿掉腹中胎儿、台上台下人生重逢、回首……等段落。破碎的结构,借由一次次反省的对白与现代符号的介入,让「角儿」的意义与京剧的价值,自我重组。

面对当下京剧处境努力突破

譬如其中一幕〈神秀如是说〉段落,一位拿著方巾不断拂拭,并哈腰诵念「你好欢迎光临」的男子,戏的前半场,这位男子从此沿著舞台前缘跪地擦拭,直到后半场才起身演出。因为擦拭动作,我们自然会将这段戏与慧能祖师的故事连结,理解神秀与慧能的差异正是「慧根」有无,无关勤奋——这可以与「角儿」的成功与否连结,其后师姊妹们打破天窗说亮话,没成名而离开舞台的师姊对师妹说:「你可不可以承认,你就是比我们多一点幸运,而不仅仅是努力而已。」这段戏连结。当然,观众也可以理解为,未成名的角儿,只能到便利商店打工,等待机会云云。

但恰恰好是这组现代社会日日耳闻的问候语:你好欢迎光临,以及反复无歇的动作与哈腰欠身,向我们展示某种反省:日日重复做同一件事的练功或劳动,有何差异?过去传统的辛劳与现代赚钱打工的价值,有何高下?一个重复不断的动作或人生,背后有著我们不知的选择(最后连结到后段这位演员起身表演了一段朝思暮想的《扈三娘》),这正是我们对京剧的陌生与不解,编导借由陌生化的过程,协助观众尝试理解、重建京剧学习的价值。

再譬如〈我,练,不要妨碍我〉这段戏,一位武生演员练功过程不断被胡琴干扰打断。武功身段是京剧表演的重要特色,借由这段戏,展现了表演者的优异功底。但这段戏不只是秀功夫,程式演练被打乱,武戏与文场相扞格,编导没有让演出者直接秀出漂亮身段,反而运用干扰、乱拍,让身段符号破裂;其结果是,由于干扰不断存在,我们看见演员更高超的表演,掌控局面,抓回主导权。对我而言,这段戏还寓意了「你(京剧)没那么伟大」的潜台词,若干的破坏与干扰,就是外界——包括京剧圈自身演员的相互竞争——永不停止的存疑目光与背后犀利冷眼,你(京剧)必须正视一切阻挠与不合时宜的困扰。你(京剧)、以及观众,必须面对京剧存在的价值,努力突破,才能确定京剧的意义。

站在「他者」位置观视自我

类似的思考,不断出现在戏里。在〈傍角的〉一段双打戏里,演员说著主角与傍角在对打招式里,按规矩傍角就该先一步下场(不管打赢或打输),因为接下来的场面就是角儿的独角戏,这是场上规矩——戏曲表演的内部文化。再有一场〈对不起,再见〉,武旦演员演出抛枪、耍圈,因不断失误,出场时的亮彩焕发,最后落寞退场,甚至是退出了舞台,嫁为人妇。这两段戏连同上述两场拆解京剧练功意义的戏,为我们揭示了京剧部分神秘符码,带领观众以陌生眼光去凝视、理解京剧。同时,这几段戏都不是由「角儿」黄宇琳演出,傍角一样可以替代角儿说话,并成为主角,内容与叙事手法一以贯之,编导始终站在「他者」位置观视自我。

然而,戏曲舞台意义上,观众仍要等待「角儿」。在叙事主轴线上,编导仍无法偏废地让黄宇琳成为核心人物,在〈一命抵一命〉、〈踩𫏋〉、〈终点〉几段戏,重新回到「角儿」的概念,让角儿的故事显得悲情(打掉腹中胎儿、脚趾头出血、亲人出事仍须掩抑伤痛完成演出),也让角儿成为唯一可以完完整整唱完整段戏的段落。对我而言,这几段重新回到传统叙事,刻画悲壮形色的段落,反而落回窠臼,不再具有前述解构力道,但可能却恰恰好最能迎合戏曲观众的期待,重新回到戏曲观视关系脉络里,有情感与故事依随,不只是拆解与重构的复杂功课。

不论如何,《独、角、戏—吉岳切》以拆解方式重新说了「角儿」与京剧这件事,编导许栢昂,主要演员黄宇琳、杨舒晴、杨瑞宇、朱柏澄,都是优秀的京剧青年演员,浸淫传统养成体系一、二十载,深知「角儿」的文化何其深沉,扰人,又何其荣光,艰苦。在现代语境下,「角儿」到底代表什么?在传统戏曲行业里,这整套文化代表什么?《独、角、戏—吉岳切》并没有陷入夫子自道的传统叙事方式,有别所谓「现当代戏曲」、「小剧场京剧」,《独、角、戏—吉岳切》并没有一个先占有的故事脉络,用形式或文本不断去碰撞;而是回到与自我对话位置,将京剧客体化、陌生化,成为被讨论对象。这个独特的表现形式与叙事方法,或许是许栢昂创作潜力之一,在○九年作品《水浒。谁唬》里,许栢昂即以旁视、疏离手法(利用舞台位置、独白、现代肢体与京剧身段的相交混用)处理了古典文本(《水浒传》)。今年的《独、角、戏─吉岳切》,无疑再次展现他善于与传统对话的特质。

 

本专栏由台新银行文化艺术基金会与PAR表演艺术共同合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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