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我来说写评论可以是很主观、很个人的。每一个人的美学喜好、品味都是依生命经验慢慢累积的。我就是一个观众,把我这个观众看戏的感受、想法书写下来。我很期待看到非常个人化的剧评,好比看完戏写首诗,也很美丽。」人人都有说话的权力,剧评的沃土,人人都可栽种,谢筱玫如此坚信。
「写剧评,于我是一种关心表演艺术的方式。」谢筱玫一语道出她作为一个剧评人的根本态度,「我有一次对学生有感而发,若你『把做戏的人视为自己的朋友』,那你势必会找到心底最诚实诚恳的意见,乃至说话的声调。」
「把做戏的人视为自己的朋友」的立场,或许根植于谢筱玫骨血里的歌仔戏经验。大学时她明里读的是台大外文系,实则混的是台大歌仔「系」,唱小生。时值九○年代初期,本土意识勃兴,社员众多,还有自己的文武场,演出机会也多。但当时的谢筱玫却鲜少告诉别人,自己爱歌仔戏,她有一回说出口,对方竟立刻回答:「那个很低级。」进入台大戏研所后,投入外台歌仔戏老艺人的访问,以及胡撇仔戏的研究,「对我来说那仿佛是种『自我疗愈』,我非要把艺人口中『没啥好谈』的胡撇仔,写出一个更好的定位,有种为之『正名』的冲动。」
纵向讨论、横向书写皆难不倒她
谢筱玫的主要评论范围是歌仔戏、京剧、豫剧等的台湾当代创作,对於戏曲「怎么变」,兴趣浓厚。过往「语言」与「声腔」是分类「剧种」最主要的凭据。然而,谢筱玫观察在实际的创作中,不同的语言与声腔早就同步出现在台上,无论外台曾经日演北管夜演歌仔的,或是三月国家剧院庙堂中,歌仔戏天王唐美云请了豫剧皇后王海玲以不同的语言声腔共唱《狐公子奇谭》,国光剧团近年也致力于音乐上的各种尝试。她以为可将台湾当代戏曲视为「台湾人的音乐剧」,其中融合了台湾这块土地上,大家所心爱的各种曲调。现在的台湾人讲什么语言,就应该延伸出相应的音乐。
谢筱玫娴熟西洋经典,对戏曲之「跨文化改编」作品,也常有犀利的评析。好比评论台湾豫剧团改编莎剧《一报还一报》Measure to Measure 的《量.度》,谢筱玫能纵向讨论莎剧制作史及历代诠释,再横向书写移植成豫剧时,如何留有戏曲的情味。她也关注王安祈、施如芳、纪蔚然等剧本创作者,为特定的演员、剧团量身设戏,并在近作《水袖与胭脂》、《巾帼.华丽缘》、《艳后和她的小丑们》都不约而同地用了「以戏论戏」的后设手法,除了书写针对单一作品的剧评外,更进一步以此为题,书写论文,推衍出更学术性的评论。
谢筱玫的剧评总是源于看戏笔记,笑称自己有点「笔记强迫症」,看表演永远边看边写,有次忘记带纸笔,还跑去和前台人员借。「我什么都记,无论是直观式的感受、联想,情绪反应,特别的舞台调度或观众的反应,反正当下想到什么就立刻写下来。在黑暗中写的字常常重叠在一块儿,很潦草,我事后回看整理,会从中圈出重点,再从中找出可发展为评论的观点。」
不预设立场 重视「我所见的整体」
谢筱玫的评论有个特色,总在开头以两、三段的篇幅写出「台上发生了什么事」,一方面使未看该演出的读者也能有所依循,不至于放弃阅读。二是这样的书写,本质上隐含了一种观看的方式,换言之是写下「我看到了什么」。谢筱玫强调,「我绝对不会直接抄写节目单上的剧情简介,那是剧团希望观众看到的。而是细细写下『我所见的整体』,除了基本故事、情节等,还包含创作者尝试在做些什么,作品的根本表现手法、特殊调度、表演质性、乃至温度等等。」当评论作者和阅读者对「台上发生了什么事」有了共同认知后,后面引伸出的论述才能成立。
吊诡的是,评论者所认知的「台上发生了什么事」未必和创作者所认知的一样,这也是谢筱玫如此书写,背后更深层的原因。「创作者应该会好奇观众到底看到什么,还有,没有看到什么。观众会主动『赋予意义』,往往会看到联想出创作者压根儿没想过的东西。反过来说,创作者往往会自我陷溺,过于自我感觉良好,又或者妄自菲薄,评论者能提供一个外在视角,给创作者重新审视作品的距离。」
也因此,谢筱玫从来不在看表演前先看节目单,不愿先戴上表演团体为观众准备的眼镜来看戏。她总在写完评论后,才回看节目单,「万一,我所看见的和节目单上说明的有很大落差,则会迫使我重新审视自己看戏的标准、观点,想想是否还有别种看戏的方式。」
人人都可栽种剧评的沃土
表演艺术,只发生在当下,瞬间即逝,写剧评有记录「台上发生了什么事」的历史意义。「作为一个学者,当我阅读过去的剧评时,常常抱著『当时的人怎么去看待作品』的好奇心,而有意想不到的发现。例如廿多年前,当代传奇第一次去英国演出由莎翁名作《马克白》改编的《欲望城国》,英国剧评人将魏海敏的京剧唱腔比喻为猫叫。现在看来,固然可以批评这位剧评人根本不懂得欣赏京剧声腔之美,乱评一通,还很政治不正确,但这未尝不是一种很诚实,乃至『真实』的历史记录。」
「是以,对我来说写评论可以是很主观、很个人的。每一个人的美学喜好、品味都是依生命经验慢慢累积的。我就是一个观众,把我这个观众看戏的感受、想法书写下来。我其实很期待看到非常个人化的剧评,好比看完戏写首诗,也很美丽。」谢筱玫说,「在这网路众生喧哗的年代,我很乐见到大家都把看戏的所见所感写下来。创作者也可以写评论,球员兼裁判对我不是问题,创作者往往对创作环境理解更深入,能提出更犀利有效的建言。」
人人都有说话的权力,剧评的沃土,人人都可栽种,谢筱玫如此坚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