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年底,无独有偶工作室剧团艺术总监郑嘉音应波兰科哈诺夫斯基罗登市立大众剧院之邀,造访波兰三个月,编导演出改编自安徒生童话的偶戏《夜莺》。这次独特的工作经验,让她有机会认识波兰的剧院经营现况,与偶戏发展情形,同时也跟波兰剧场界分享的自己的偶戏创作心得与成果。透过本文,郑嘉音也与本刊读者分享她在波兰剧场的所见所闻。
这几年台湾不断喊著要建立「定目剧」的剧院,如台北水源剧场提供了连续租用多周极优惠的价格,但什么才是「定目剧」的剧院?二○一四年的十到十二月,我赴波兰导戏,到了波兰科哈诺夫斯基罗登市立大众剧院(J. Kochanowski Popular Theatre in Radom,以下简称罗登大众剧院)时,我只能用「瞠目结舌」来形容。我待在波兰的三个月期间,剧院一共有十七出不同的剧码在交替轮演,其中有四出是新制作,总演出场次达一百廿四场。这个惊人的纪录,还不包括十月底还有两年一度、为期八天的「贡布罗维奇艺术节」(Gombrowicz festival),每天翻台演出共十三出剧码,让喜爱看戏的我,有如置身天堂,天天有戏看!
波兰人爱看戏 剧场大门天天敞开
这样的定目剧场经营系统,普遍存在于德国和东欧。二次世界大战后,波兰陆续兴建了许多公立剧院,全波兰现有六十二座公立剧院,如果加上公立的偶剧院、歌剧院、舞蹈厅则大约有一百卅座。罗登大众剧院成立于一九七六年,是罗登市唯一的公立剧院。比较特别的是,一般的公立剧院,大多只有一个主舞台,有的再加上一个小剧场,但是罗登大众剧院却有四个舞台可供演出:三百五十人座的镜框式「主舞台」,一百人座镜框式的「小舞台」,八十八人座、演出儿童剧及偶剧的「Fraszka剧场」,还有八十人座、双面观众席的「锅炉房实验剧场」。另外剧院大厅、交谊厅及回廊,也可提供展览使用。
我的疯狂剧院周记
我在这里最疯狂的一周,连续看了五出戏:
历史古装大戏《安娜.卡列妮娜》由俄国的导演葛列戈里.利凡诺夫(Grigorij Lifanov)执导,华丽的服装、情感丰沛的歌曲与舞蹈场面,属于票券秒杀节目。其中一幕俄国冬天湖上滑冰的场景,演员还穿著刀轮鞋演出,令人赏心悦目。
法国作家Florian Zeller的《真相》La Vérité描述一对彼此知道自己的妻子与对方有染的朋友,却要不断说谎装作不知情,观众从开场买单到剧末,笑到失声。
法国作家Christian Giudicelli《首度青春》Première Jeunesse叙述两位成长背景、气质各异的孤单老女人,鼓起勇气抛下一成不变的生活相约去旅行,一出发就搞丢了所有行李、又去偷了别人行李,过程中糗事不断,共同冒险中也让孤单的心灵互相依靠。
德国作家Paul Pörtner的《疯狂剪刀手》Shear Madness的情节描述警察闯入发廊调查一起离奇案件,所有观众成为证人,警察现场请观众举报可疑情事,观众举手发表后,台上角色或自我辩护,或重复剧中情节表示清白。演出中理发师角色还指著我讲了一串话,后来我才知道他对著我说:「嘉音,嘉音,那是你吗,喔~你穿上衣服以后我都不认得了!」演员现场气氛掌握极佳,观众就这样被娱乐了一个晚上。
德国作家Ulrich Hub的儿童偶剧《相约八点上方舟》Meet at the Ark at Eight是套用诺亚方舟典故。叙述三只感情很好的企鹅,因为方舟上每种动物只准有一对,他们就把其中一只藏在行李箱,一路躲躲藏藏,最后落单的那一只就姑且和一路负责报信的孤单鸽子送作堆!
看戏过程中完全听不懂的我,是靠著演员的肢体声音、舞台走位、观众反应去猜测剧情的走向,却也能乐在其中。在波兰期间,也曾经到华沙、克拉科夫(Kraków)、弗罗茨瓦夫(Wrocław)、罗兹(Łódź)等大城市看戏,确实可以比较出,虽然罗登大众剧院并不在一线的大城市,但是作品的质与量的水准均高。同样是喜剧,这里的演员质感极佳、不油里油气、能与观众一起呼吸。陆续认识每个演员后,看他们今天演苦情小生,明天扮疯狂警探,后天搬历史古装大戏,更是一大享受!这里的观众回流量也高,相信有许多「职业观众」,也能够感受如此多层次的观戏乐趣。
国际性的贡布罗维奇艺术节
自一九九三年开始,两年一度贡布罗维奇艺术节于十月下旬举行,举办至今迈入第十一届。这个艺术节是向波兰重要剧作家、小说家和散文家维托尔德.贡布罗维奇(Witold Gombrowicz,1904-1969)致敬,由于贡布罗维奇的剧作并不多,艺术节中常可看到同一剧作、不同诠释的版本,也是一大特色。今年度除了波兰各城市参与的剧团,还有来自匈牙利、阿根廷、法国总共十三个剧目参与演出。八天内要演出十三个剧目,每天都要装拆台、调灯,对于剧院的技术人员也是极大的考验。
贡布罗维奇曾被米兰.昆德拉(Milan Kundera)誉为「我们这个世纪最伟大的小说家之一」,与卡夫卡(Franz Kafka)、穆齐尔(Robert Musil)、布洛赫(Hermann Broch)并称为「中欧四杰」。他自一九三九年起流亡阿根廷(1939-1963)和法国(1964-1969),作品带有讽刺性和强烈的叛逆色彩、深刻的心理分析和丰富的想像力。波兰文学的伟大传统是将作家视为重要的民族代言人,而贡布罗维奇则极力嘲笑这样的角色,他主张文学应该完全独立自主,矛盾、荒诞、反民族主义的味道充满在他的创作之中。
较于剧院平常以「大众口味」为原则的剧目,贡布罗维奇的作品对观众来说比较不容易入口,罗登大众剧院持续举办贡布罗维奇艺术节,也可看出剧院除了推动大众化的剧码以外,也肩负著引导观众看见多样化的剧场作品。
铁血总监带来剧院荣景
位于波兰中部、距华沙一个半小时车程的罗登市(Radom)人口有廿五万人,虽说是城市,但这里的生活很安静,四点多以后街上就没什么行人,但推开剧院大门,马上一片闹哄哄的,经常高朋满座。剧院现任总监茨比格涅夫.锐布卡(Zbigniew Rybka)经营了六年,非常自豪于自己的成就:「之前的票价介于十二到十五波币(乘以9.2,约合新台币一百一十到一百卅八元),但没有什么观众,现在我可以将票价推到廿五到五十波币,但是天天客满,观众量是从前的三到四倍。」原因无他,一出戏的原则就是要「好看、观众享受在其中」。
剧院组织目前设有艺术兼行政总监一名,剧院的经营由总监全权掌控,下有行政部门、技术部门、艺术部门、宣传企划部门,共八十六位员工。剧院有85%收入来自市政府每年四百五十万元波币的补助款,用于人事、水电、维修等固定成本开支,年度票房收入八十万波币则用于八到十出新创作的制作成本。经营剧院最困难的习题还是要在经费和艺术之间求取平衡,当我问到总监若是收支无法平衡时要则怎么处理,锐布卡回答:「很简单,就是我下台负责!」总监权力大的同时,也意味著责任的重大。
目前剧院共有廿六位专职演员,锐布卡视演员为剧院之宝,挑选标准相当严格,首先必须具有专业文凭,每一年一聘,若是表现不佳,即使再资深也有可能拿不到次年合约。剧院上下的工作人员对他则是又爱又敬:锐布卡幽默风趣,同事们也乐于和他分享自己的家常小事,但若是成果不合他意,发起脾气也是毫无保留。年底正好也在进行一出中生代编导的实验作品,在演出前十天,锐布卡决定取消首演,这在剧院是前所未有的意外,但锐布卡认定这出戏的完成度并没有准备好要面对观众。有如此严格的把关,难怪观众始终保持著极高的忠诚度。
锐布卡不仅用严格的标准要求属下,其自我要求也相当高:周间排戏、开会、签公文,周末到处看戏、发掘演员人才和合作对象,公事繁忙中还在今年底完成博士学位。自他上任以来,也带来许多新的做法,例如将贡布罗维奇艺术节扩大为国际性的艺术节,并设置评审团,颁发荣誉奖项。二○一○年为服务儿童观众成立「Fraszka偶剧场」,除了周末一般售票场次,每周二到五提供学校团体预约,培养未来的观众。二○一三年成立「锅炉房实验剧场」,将观众席设置于舞台两侧,借由空间的特殊性,让创作者必须依循空间特色来创作,丰富演出的形式与风格。锐布卡表示:「罗登市只有我们一个剧院,我希望观众每次进来可以有不同的新鲜感。」
为迅速掌握观众脉动,相较于有些剧院会排定半年或整年度的剧码,锐布卡则只排定两个月内的剧目,全剧院的员工必须上下一心,才能跟得上他快速的脚步。同时这也意味著剧院品牌与口碑早已在观众心中建立:新年前夕首演的新戏《愚人晚餐》(Le Dîner de Cons,法国剧作家Francis Veber作品),在演出前三周,就已经买掉七场的票房,而我执导的偶戏《夜莺》在首演时也已经卖完后面廿五场。
一个有趣的小插曲是,当我纳闷剧院怎么没有在大街上的海报柱换上《夜莺》的海报,锐布卡答说因为票房太好,海报贴出去会造成困扰。我正羡慕著不用宣传就可以卖满票房,锐布卡反驳,他早在半年前就开始经营,在媒体中不断提到这个演出了。而当我好奇于剧院怎么都没有发观众问卷,还是剧院有没有什么会员制度、会员服务时,锐布卡则激动地喊著:「观众!观众!观众!我宁愿在散场时,亲自看著他们带著笑脸步出剧场,听著他们谈论剧里印象深刻的部分!那些制度虽然有,但用不到,因为我不需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