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阴翳之中,岗顶剧院的舞台上,只有一条刺眼的强烈光线。光线斜射在演员身上——棺材被打开,记忆之鬼,魂魄齐出,重演日常。
二○一五年,《长夜漫漫路迢迢》(以下简称《长夜》)将于台湾国际艺术节再度演出,澳门演员、粤语演绎。
《长夜》是尤金.奥尼尔(Eugene O'Neill)具自传色彩的名作,在国际间多有不同版本,这次王墨林导演重新解剖,在原剧作家的血脉中寻找灵魂的位置。
王墨林版《长夜》的首演地——澳门岗顶剧院,建成于一八六○年,是新古典主义风格的建筑物。澳门土生小说家飞历奇(Henrique de Senna Fernandes)的作品里,这里是「基督城」内传统大家族的聚会之所。在家族概念逐一瓦解的今日,戏中破败的窗帘、屋舍、书柜、走廊,根本就是剧院本身自己长出来的场景。「我特别观察了这座戏院的种种质感,设计出《长夜》每一个表演细节。」王墨林如是说。
二○一一年《黑洞3》于澳门牛房仓库演出,大墨(王墨林)带给澳门另一种新的剧场美学。表演者扭曲的肢体、强烈的画面感,尖锐的生存议题:以被军事制度捆绑的身体,思索人存在的政治性是无有出口的困境。在这剧场上活著的,是鬼。导演「鬼戏」的王墨林,是当年他留给澳门的印象。
今年,大墨依然带著「一身鬼」返回澳门。他们是泰隆一家人:父亲是个失落的演员,消磨了才华,沦为一位小气的中产地主;母亲因生育后遗症染上了风湿,注射吗啡成瘾;哥哥酗酒嫖妓,一事无成;弟弟曾有梦想,却步上哥哥的路子,更染上肺痨。
从早到晚,大墨背著这一整家的鬼,欢喜有时,痛苦也有时。相系还是逃离?谁走得开?
2015TIFA身体气象馆《长夜漫漫路迢迢》
3/20~21 19:30 3/21~22 14:30
台北 国家戏剧院实验剧场
INFO 02-33939869
6:30 新胜街.风盒子社区艺术发展协会
大墨在澳门驻留的地方,是位于新胜街的风盒子社区艺术发展协会(简称 「风盒子」)。风盒子是个相当有趣味的小空间,楼下是个小展区,有时会有社区艺术工作坊或演出。还放了一部老钢琴,任何一个街坊邻居,只要走进来,打开琴盖就可演出。大墨暂留期间,正是触感艺术作品展,参展者必须戴上眼罩,体会盲人体验的黑暗,触摸桌上、墙上、地上的作品。
参加展览的观众,竟然摸到了桌面上几份纸本物:《尤金.奥尼尔和东方思想》及《尤金.奥尼尔评论集》还夹著一张旧剪报,都是翻阅到已经起皱角的书籍,摸著这几本潮湿的纸品,想起大墨多次提到自己在年少时,就有想改编《长夜》的渴望。看来,负著剧中这一家人,做这出戏,是一生的大事。
刚到澳门,因为电脑出了问题,大墨用手写作。
束口背包里,随时带著水壶、铅笔袋、笔记本的大墨,有没有电脑其实也不太在意。近年来,澳门的发展非常地迅速,快到本地人都有些焦躁。「有什么地方是一直都没变过的呢?」我想起了澳门的土生导演Elisabela Larrea说她很喜欢到坟场散步,因为「坟场是澳门唯一没有改变过的地方」,转头一看,没回应呢,原来大墨瞬间变成低头族啊。和大家聊一聊天,中断停话就开始写作的情况也是有的。
7:30 白鸽巢公园
早晨,若到风盒子去找大墨,他常常是不在的。他会去买早餐、水果,或一份《信报》。
小屋的后面,是白鸽巢公园。公园里有个奇异的洞穴,里头曾住著瞎了眼睛的葡萄牙诗人贾梅士(Luís Vaz de Camões)。大墨走进公园几次,打算在排练期间,一早起床就在此练气功,可惜工作繁忙,迟迟未能实现。
虽然没有办法专心练习气功,但是散散步也是有的。在公园里一起散步的,还有小狗,大墨见到了狗狗,就露出慈祥可爱的眼神,「在辛苦工作之后,看到小狗才能感觉这样轻松。」他在此刻暂时放走了泰隆一家,看来,能舒缓剧中的家庭纠结、能解开家庭成员被捆绑的拉扯感的,就是狗狗了吧。
13:00 基督教坟场
前年,《长夜》一行工作者,居住在澳门雀仔园旁。
雀仔园是澳门一个古老的华人社区,有自己的街市、老店铺和信仰中心——土地庙「福德祠」。这个热闹的老社区,位在古澳门城的边陲,与坟场比邻。
远离旧城区,离死亡更贴近。
「那次我来澳门,去了坟场几次。西洋坟场和传统的中式坟场很不一样,也引发了我一些关于《长夜》的想法。」墓碑上写著爱的箴言、家族墓园里世代的家庭成员相片,固定在一个浑沌的时空之中。
公园旁边,就是从前东印度公司的旧址,里头包藏的是另一个全然孤寂的坟场——基督教坟场。坟场的鹿角树枝叶繁盛,让它格外阴凉。抬头望下,原来阴凉的是这个死亡场域,造成枝叶繁盛的假想。大墨坐在一石棺上说话,棺内和棺外都同样虚无,只有石棺实在:「这次台北的演出,要让观众更清晰地感知到一切,都是鬼魂开了棺材自己再度归返到这个家里。」他一边说著,我一边想起附近街坊口中的乡野传说:夜里闻到有西洋人在坟场吸著烟草、放肆地席棺聊天,街坊开声问候,西人却消失了踪影。坐在坟上的那位,不只是生人王墨林,还曾有棺木的主人自己。
制作「鬼戏」的大墨,用死者「非主流的」身体,进行活生生的情感拉扯,是在对抗死亡,还是对抗活著呢?
14:30到深夜 旧法院・排练场
推门,走进排练场。《长夜》一家人的衣服,都瘫软在凳子上。不知魂去何踪。大墨绕场暖身。演员陆续进场,跟著暖身。为了让鬼「活」起来,大墨在镜子前扭挤著五官,练习著一会儿要让演员跟著做的表情训练。
「借由一些准备,演员将自然而然地进入恍惚的状态。」像鬼上身?「即便是能剧,演员戴上面具之后,观看镜子,保持静默,让自己转化为面具里的角色,然后,走入人称『阴阳桥』的木栈道。」「上了舞台,就不是你自己。」
「舞台如此令我著迷。当我们观花,人们只看到花,但花蕾如何,却没人注意。」「怎么可以不在意?那是最有生命力的地方啊!」我在一旁静观大墨「招魂」,有时候演员不在状态内,他会十分著急。要演员放开自己的声音、要演员说话不要那么「紧」、要演员不要专注台词而已。打开表演者的身体,为的是放开被束缚的灵魂,让他「回魂」。大墨甚至会小声惊叫,「哥哥回魂了,他回魂了」「回魂了,妈妈回魂」,演员生而向死,对导演来说反倒是「死而复生」那样惊喜。
一有感情就收不住的大墨,在著急之余又格外有耐心:讲戏、和演员们围一个圈圈、倾听各个人的生命经历,使之与剧本相联系,「我要把它剥开,一层一层剥开。让大家都看到花蕾。」
我挺害怕待在《长夜漫漫路迢迢》的排练场里,害怕听到他们这一家人的声音。每次参与记录,就一定彻夜不能眠。大墨能把整个排练场变成棺木,让他们卡在生死交界之处,他把观众和《长夜》一家人关在一起,直视泰隆家最不堪的拉扯,观看者也难以避开自己生命里最纠葛的感情。
生的执念和没有出口的爱,在舞台上下,都逐一都灵动起来。
谁说这不是一场降灵会呢?
清晨00:30 王墨林在澳门街头
在澳门排练的一个星期,大墨咳得乱七八糟。每天都要到竹林寺前一间凉茶铺报到,喝碗去咳化痰的凉茶压压自己的症状。戴著口罩,禁食甜点,可怜的样子,让《长夜》工作伙伴们,心疼不已。一个晚上,凉茶铺老板问他,怎么咳成这样子,是吃了什么东西吗?他才老实地吐出:「椰子雪糕。」「看起很好吃嘛。」大墨喜欢小点心,但每次放到口里,又忍不住说一句:「其实啊……吃东西,很虚无啊……你不觉得吗?」然后又继续吃。
他对澳门街上每个路人充满好奇:「穿著高跟鞋的女子,为什么非得走在一条直线上,是谁教她这样走路的呢?」「他穿著名牌包装自己、显示自己。」「在资本主义下,我们的欲望成了身体的装置。」
大墨好奇路上每个人的来历:他们操什么语言,从什么地方来,可能有著什么样的故事。有一回,大墨走近一位男性移工,想看看他手上的食物,却被对方以为是个想「抢食」的流浪汉。大墨入了街头上每一个人的「戏」。
和大墨合作多年的台湾纪实摄影师许斌说过「剧场无所不在」「街头即是剧场」,我看到大墨也正在执行。大墨的剧场与街头无异,他说自己关心的是「人」,在个人依附于家庭、依附社会,这种关系结构瓦解的时代,大墨的舞台上,每一个角色,都必须结合演员本身,他们不需要剖析,他们不是角色,而是被灌注以演员自己、生人的灵魂。
大墨说:「我做的是鬼戏,更是『人』的剧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