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娘胎就听戏的国光剧团艺术总监王安祈,从看戏、研究戏、写戏,到掌舵国光剧团、挑起开拓台湾京剧未来的重任,一生迄今可说是与戏曲纠葛缠绵。「传统戏曲是珍贵的文化遗产,但固守只会死亡。」王安祈说,愈懂传统,愈清楚戏曲必须扣紧时代的脉膊,才能走出一条活路。于是她开课讲戏曲编剧,提供国光的舞台让新秀剧本演出,她期许后进多听,多看、多读,厚实自身的文学和戏曲基础,相信没有传统包袱的这一代,也能说出触动现代人心灵的动人故事。
国光剧团艺术总监王安祈在学术文章〈两岸交流之前的偷渡与伏流〉中曾忆及:她成长在海峡两岸隔绝的年代,中国戏曲视听资料只能在地下流通,京剧迷都经历过那段「偷渡」的岁月,望戏「心情之热切,行为之积极」,早已化为生命的一部分。如果铲除这一层,生命将不只是残缺,而是一无所有。
王安祈对戏曲的狂热,与其说是后天的养成,更像是与生俱来的DNA。母亲爱戏,打从娘胎开始,她就跟著妈妈到处「听」戏;还没识字前,就被似懂非懂的唱词感染,在西皮二黄牵引下,看戏、评戏、写戏、研究戏,一辈子和戏曲缠绵不已。
童年的儿歌 情感的启蒙
「戏曲是我童年的儿歌,情感的启蒙。」王安祈生于民国四十年代,没有电视,生活唯一的娱乐就是听广播,看戏,三军托儿所、三军球场、介寿堂、红楼、国军文艺活动中心,从搭棚子看到室内剧场。五、六岁年纪,王安祈看京剧《罗成叫关》,回家后学起罗成慷慨激昂咬破手指写血书,父亲看到女儿这么爱戏,买了《罗成叫关》黑胶唱片送她。「那时还没上小学吧,大字不识几个,这出戏让我知道原来人世间有这么悲凉的事。」
上中学后,同学都在听美军电台,王安祈也跟著听,但就是「不来电」,只爱戏曲和章回小说。她的情感早熟,对文字的感受特别强,还揣摩出背书诀窍——以京剧「助兴」。念袁枚〈祭妹文〉、韩愈〈祭十二郎文〉,王安祈听著〈祭江〉一折戏,孙尚香长江哭祭刘备,悲伤的情绪被引动,书也背好了。
王安祈自嘲,喜欢的东西太LKK,和同侪有著兴趣上的「代沟」。但戏曲和古典文学的世界太迷人,听越剧《红楼梦》黛玉葬花、焚稿,唱词好美,一句句背下来,小学五年级就立志要考台大中文系,学写唱词。如愿上了台大,还没开学,王安祈迫不及待跑到台大国剧社,一听见胡琴声,满溢兴奋之情:「终于更贴近这门艺术了!」
尽管爱戏,个性内向的王安祈却不敢走到幕前,唯一一次上台是台大校庆,国剧社的学姐朱惠良演吕布《辕门射戟》,她是龙套演员,偌大的国父纪念馆只坐了几排观众,王安祈的「处女秀」也没多少人看过,她很早就明白:幕后才是自己悠游的天地。
郭小庄找上门 开启编剧之路
每回看章回小说,王安祈总会琢磨著「乱编」一通,但她自觉知识仍不够深厚,一直在学术上努力精进念到博士,其间除了写剧评,担任国军文艺金像奖评审,始终未踏入创作的领域,直到卅岁,雅音小集创办人、京剧名伶郭小庄找上门。
那是生命重要的转折。白天,才刚通过博士论文口试;晚上,郭小庄脂粉未施突然来拜访,手里拿著杨向时教授新编的京剧《刘兰芝与焦仲卿》未完成稿,焦急万分,因为,票已经开卖,杨教授却生病无法继续写作,只好向王安祈求援。
「小庄创立雅音小集,敢于挑战传统,一直是我的偶像,当下就决定接下后续创作。」郭小庄心中的大石头落下,并没有打道回府,而是请王安祈为她再说一次《孔雀东南飞》,想要更深入了解人物角色,那晚,两人就著一张折叠桌工作到深夜。
临时救援的《刘兰芝与焦仲卿》开启王安祈创作之路,一九八五年到一九九○年代初期十年间,王安祈同时为雅音小集创作《再生缘》共六出戏,也为陆光国剧队的朱陆豪、吴兴国等人量身打造《新陆文龙》、《袁崇焕》等戏。吴兴国一九八六年创立当代传奇剧场,一九九○年邀请王安祈将莎士比亚《哈姆雷特》改编为京剧《王子复仇记》。
那是王安祈首次跨文化实验,却遭遇挫败:「我从小接触中国传统戏曲,看的是章回小说,没有长期西方的薰陶。这出戏虽然编得不难看,但我不懂莎剧,无法投射情感。」王安祈佩服吴兴国改革的勇气,但自知跨文化不是她走的路,决定回到传统里革命。
接下总监重担 面对京剧未来
二○○二年受邀担任国光剧团艺术总监,接下来,王安祈要面对的不只是个人的创作,更大的挑战是京剧在台湾的未来。一九九五年,三军剧队解散整并为国光剧团,组织的巨大变革外,更面临本土化浪潮的冲击。「京剧本土化难道只是改说台湾的故事?」王安祈更想做的是,从政治的本土化落实到美学的本土化。她拉著国光「从剧坛挺进文坛」,以文学探索心灵,书写内在,定调国光的戏即使不在舞台演出,也是隽永的台湾当代文学读本,具有永恒的艺术价值。
十三年来,王安祈不仅亲自操刀修编旧戏,创作新戏,完成《阎罗梦》、《王有道休妻》、《金锁记》、「伶人三部曲」等十多出剧本,也邀请剧场老将纪蔚然、周慧玲,新秀赵雪君、林建华等人,一同打造国光的文学京剧新美学。今年国光廿周年,更找来风格另类的新生代戏曲编剧刘建帼,两人合作新编《十八罗汉图》。
「传统戏曲是珍贵的文化遗产,但固守只会死亡。」王安祈说,愈懂传统,愈清楚戏曲必须扣紧时代的脉膊,才能走出一条活路。投入创作卅年,她永远感到不安:「当年我为雅音编的戏,年轻人可以接受,现在的我还可以和年轻人接轨吗?」王安祈剖析自己胆小、没自信,但也是这个弱点督促她随时在想:「下一出戏还能有什么不一样?」王安祈表示,雅音、陆光时期的她,关注的是如何把故事说得好听,唱词写得优美动人,是从演员的观点出发。随著年岁增长,人生的阅历丰富了,这些年,每写一出戏都是掏心挖肺全心投入,一层一层往人性深处探,「我很享受透过创作,勾引出潜意识那个从来不认识的『自己』。」
与时代脉动接轨 给新秀发光舞台
王安祈对于自己的创作永远不安,对於戏曲创作人才的传承同样忧心:「演员还有戏曲学校可以供给,但编剧、导演人才呢?」她一方面在任教的台大戏剧系开设「戏曲编剧」课程,一方面提供国光的舞台提携有潜力的新秀。
「每回看著新一代的戏曲学子,『儿』话音都说成『饿』音,我会想:难道台湾的京剧还要模仿老北京的口音说话吗?」王安祈明白,像她这样从小被戏曲喂养大,那样的时代背景及环境已不可能再现。因此,她不用传统的方式要求学生,「如果把他们框在正统的规范里,不合格律就打叉,会阻断年轻人对戏曲的兴趣,没人可以存活下来。」
王安祈鼓励学生,至少要说出一个动人的故事,只要情感能说动观众,再进一步掌握一两段唱词,写不出传统格律,至少写得像「歌」,一步一步向戏曲靠近。赵雪君算是王安祈十年来培养出的编剧新秀,从课堂习作《三个人儿两盏灯》开始,师生合作陆续创作《金锁记》、《百年戏楼》等作品,王安祈看著她从「不会写京剧唱词」,不断苦练、苦读,终于二○○九年可以独立创作《狐仙故事》。
这三年,国光又推出「小剧场.大梦想」演出计划,发掘更多戏曲编导人才。王安祈说,她已经六十岁了,希望年轻一代能接续创作的棒子,但人才的养成不是一蹴可几,她期许后进多听,多看、多读,厚实自身的文学底子和戏曲基础,相信没有传统包袱的这一代,也能说出触动现代人心灵的动人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