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念二十面体」联合艺术总监、香港导演胡恩威,去年底在香港重演二○一一年制作《中国建筑一百年》,由台湾演员崔台镐、高若珊演出与中国建筑发展相关的两个时代知名夫妻——梁思成和林徽因,及当代中国地产大亨潘石屹和妻子张欣,以长焦距对准中国百年历史中的两个时代片段和人,完成一次见血见纹的特写,以审视大河奔流的百年中国历史。
一个东方老国的城市,在建筑上,如果完全失掉自己的艺术特性,在文化表现及观瞻方面都是大可痛心的。
——梁思成《为什么研究中国建筑》,1944年
香港城中,大概没有哪个艺术工作者会比胡恩威更关注中国的变迁及其对周遭所产生的影响。作为剧团「进念二十面体」的联合艺术总监,胡氏擅以多媒体剧场手段借古讽今或直接抨击当下,出品有「东宫西宫」系列,每年一部嘲讽中港社会乱象。胡恩威说,中国的变,建筑是最诚实的反应。与魏绍恩联合编剧、二○一一年首演的《中国建筑一百年》是其作品中引人注目的一部,它有一个史诗般的名字,而胡氏也确实做到了,在一方舞台、两个小时里,细述中国廿世纪的历史变迁,反思建筑和文明的境遇。
二○一五年九月,第十五届Tramedautore国际戏剧节,邀请了胡恩威的这部作品作开幕剧,在享誉欧洲的米兰Piccolo剧场上演。二○一五年底,则作为进念二十面体举办的「建筑是艺术节」重点演出之一,在香港文化中心再度亮相。《中国建筑一百年》并置了两对著名夫妻的故事,他们都与建筑有关:人称「中国建筑之父」的梁启超之子梁思成(1901-1972)和他闻名四海的妻子、女建筑师林徽因(1904-1955),以及当代中国房地产界红极一时的商人潘石屹(1963-)和妻子张欣(1965-)。
从浪漫无私到现实自私
这两对夫妇有什么联系?这恰是《中国建筑百年》的四两拨千金之妙。胡恩威借助剧场,以长焦距对准中国百年历史中的两个时代片段和人,完成一次见血见纹的特写,以审视大河奔流的百年中国历史。按照胡恩威的话说,这戏表达了中国这一百年革命的极端:从浪漫无私到现实自私。
首先亮相的,是当代的两位。潘石屹、张欣是现时北京最大的房地产发展公司「SOHO中国」的创办人和董事。二○○七年在香港上市融资十九亿美元,创造了亚洲最大的商业地产企业IPO。他们设计了中国多处的大型住宅、办公室、别墅和酒店,建筑被地产彻底改变,沦为纯粹的商品。
大幕拉开,潘石屹兴高采烈唱起义大利歌剧《杜兰朵》的咏叹调:「晨曦到来,我就会赢,我就会赢。」胡恩威极尽讽刺之能事,在表演语态、文本内容和技术呈现上宣泄了对潘氏夫妇的鄙夷。两位台湾演员崔台镐、高若珊想必是下了一番功夫模仿北京方言,当张欣荣获「建筑艺术推动大奖」而在威尼斯国际建筑双年展发表讲话的时候,高若珊用极顺溜的京腔说:「我们相信,商业化就是促进建筑艺术的最佳途径。」
下半场的幕拉开,高若珊已经是旗袍加身、亭亭玉立的诗人兼建筑学家林徽因,老式台灯下,淡淡的台湾国语轻柔地说:「好建筑必定要实用、坚固、美观,缺一不可。」
建筑的倾圮一如文明之崩坏
廿世纪二、三十年代的梁思成与林徽因从美国学成归来,开创中国的建筑学体系,强调「东西营造方法并重」。梁思成一九三一年加入营造学社,破解宋代「天书」——《营造法式》,走南闯北地骑著毛驴测量古建筑,又拿著书,从了解北京掌故的老人和老工匠那里,屋顶、斗拱、烟柱和金柱,一点一点地弄懂。战乱的年代,食不果腹,梁、林及同仁却像对建筑抱有信仰般,一九三七年发现木构建筑五台山佛光寺时,「其上积尘数寸,著足如棉……摄影之中,蝙蝠见光振翼惊飞,秽气难耐,工作至苦。」(注1)然而梁思成形容自己「咨嗟惊喜」,这个建造于西元八五七年的佛寺的发现,成为梁思成夫妇人生中最光辉的一天。
那段时期,中国的形势变化太快,国民党退败台湾,解放军攻进北京城前,特意向梁请教,古城区范围何处,以免惨遭破坏,梁思成大为感动。认为能在这样爱护古建筑的政权治下继续自己的研究和保育工作,是梁思成选择留在北平而非迁台的原因。他怎么也没有想到,仅仅数年后,他心中「世界上独一无二的无价之宝啊」的北京古城被当局全面拆除。我们已无法想像梁思成在那一刻到来时候的痛苦,传说中,他以卧病之躯,一面一面墙地去摸,仰天痛哭,几欲崩溃,「拆掉一座城楼像挖去我一块肉,剥去了外城的城砖像剥去我一层皮。」(注2)
当胡恩威以超慢速在大萤幕上呈现一张张北京古城老照片的时候,你能感受到他的悲愤满腔,同时也是为过去的建筑精神以至中华文明的断魂,流露哀思。
历史的复杂远不止于此。一九五五年,以梁思成、陈占祥力主在整体上保护旧城、在西郊另建城区为促因,积怨已久的毛泽东指示北京市委展开批判梁思成运动。文革中,梁思成又被中央文革小组定为「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为跟上形势,梁思成写下大量「诚恳忏悔」的思想检查:「我竟然认为领导六亿人民翻了身的党不能领导建筑……必须在思想上同我过去的资产阶级主观唯心的、复古主义、形式主义设计思想划清界限,坚决地向它进行无情的斗争。」(注3)他频繁进行自我否定和改造,到最后彻底迷失。他构筑起的中国建筑体系也在任意化的政治潮流冲击下分崩离析。
这样的现代化进程,是我们想要吗?
因此,胡恩威并不是简单地用第二个故事否定第一个故事,抬高浪漫主义、贬损现实主义。更深的答案藏在剧作中一段精心编排的〈时光倒流机〉环节,布满整个舞台背景的大萤幕上依次出现影响中国进程的重大历史事件和发生时间,顺序由今日倒回辛亥革命推翻满清,这呼应剧名《中国建筑一百年》的一段,配的竟是一首摇滚音乐——崔健的〈一无所有〉。在一九八九年六四事件中,崔健曾亲自赴广场演唱此曲,成为那一代年轻人理想主义的标识。这显示了胡恩威连接辛亥革命、五四精神和六四运动的意图,为这出看似关于概念美学探讨的剧作注入了政治意义。
无可否认,当下中国是一个不断在创造经济奇迹的国家, 「开发」取代「革命」,成为时代关键词。然而,政治任意化导致的建筑任意化,仍然主导著今天中国的空间图景,更与全球化经济浪潮搅拌起来,混合成一个体形巨大的怪物。中国不分城乡、到处在狂热地修建庞大却缺乏理性规划的体育馆、博物院和楼盘。政府政绩的考核标准与地产经济的狂热运作一拍即合,共同驱动著现代版的城市「大跃进」。
而在剧场之外的香港,跃进也在发生著:新界的农田要被收回建盖大楼,铜锣湾的「同德大押」已经消失……这座城市正以我们无法想像的速度,陷入面目全非中。
在整部戏的结尾,火红地印在萤幕上的,是北岛的诗作〈回答〉。胡恩威说,这是这出令人「绝望」的戏想送出的一点希望:「新的转机和闪闪的星斗,正在缀满没有遮拦的天空,那是五千年的象形文字,那是未来人们凝视的眼睛。」
一个仍由内在「任意性」驱动、毫无理性规划和人文内涵的现代化进程,是我们想要的未来吗?
这是胡恩威用剧作《中国建筑一百年》所掷出的一个振聋发聩的问题。
注:
1. 梁思成:《记五台山佛光寺的建筑》。《中国营造学社汇刊》第七卷一期,民国33年10月。
2. 梁思成:《整风一个月的体会》,1957年6月8日《人民日报》第二版
3. 梁思成:《大屋顶检讨》,1955年5月2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