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逾耳顺的普雷特涅夫整场均以偏灰暗的色系诠释这四首风格各异的作品,恍若以暮年观点重新批判原本在青春洋溢中带点谐谑不羁的莫札特,并将本已深不可测的晚期贝多芬推向无穷黑洞!整场演奏所营造的色调虽显灰暗,但那是一种属于需要静下心来耐性品味的多层次苦感,及不经意间突发的淡淡回甘。
普雷特涅夫钢琴独奏会
6/19 台北 国家音乐厅
当音乐进入平行宇宙
音乐非常有趣,音乐的诠释更加有趣;其趣味或藏于文本质量的抽象性,更在于时空流变及视角演绎的变幻莫测!当一首通常耳熟能详的莫札特作品突然让我感到莫名地新鲜时,无论好、坏、喜、恶,此即进入一个感官的平行宇宙。
一般或以为平行宇宙属于科幻情节,其实正经八百的科学界更常用的名词是「多重宇宙」(Multiverse, Multi Worlds),基本概念最初是由物理学家Hugh Everett于一九五七年在他有关通用波函数(Universal Wavefunction)的博士论文里提出。简言之,每当一个量子的状态产生变化时,任何物理现象均无法决定量子要变化的特定型态。此时量子要如何决定其变化呢?科学家用数学公式演算出多重宇宙的架构,量子可以同时进行无穷的变化,进而同步生成多重宇宙!而除了量子本身的变化之外,还可加入不同观测者相异角度的参数,亦即在观测时量子可分离出不定量的多重宇宙,每个宇宙都有一个固定状态,而观测者仅存在于其中某个特定的宇宙。有看没懂吗?音乐类读者不妨将上述文字里的「量子」改成「音符」,再读一次。
当观众进入普雷特涅夫的特定宇宙
首先,如同上述量子力学的原理,普雷特涅夫或有其当下拿捏出的特定音乐宇宙,但若从不同的观众角度审视,可能又会导入不尽相同的分歧宇宙。相较于普雷特涅夫于一九九六年来台首演时在国家音乐厅仅区区四成的上座率,昨晚的演出吸引了翻倍的观众群。他年轻时虽已挟有一九七八年柴科夫斯基国际钢琴大赛冠军的威望,但目前的人气乃扎实地建立在其近廿余年来以钢琴及指挥双料大师之姿所塑造的国际声誉上。吊诡的是,台上曲曲奏毕之后,热腾腾的上座率却未唤来相对热烈的掌声!虽然掌声大小与欣赏者是否内行并不见得能画上等号,我们也不应太过高调地对「掌声」的实质意义嗤之以鼻!普雷特涅夫此刻的琴艺无疑已臻化境,是这场观众大多太过冷漠,抑或钢琴家在台上形塑的音乐氛围使然?
台面上,这场独奏会的曲目结构十分简洁,上下半场各以一首莫札特中早期的奏鸣曲对应一首贝多芬晚年的奏鸣曲,双双并以调性上的整体布局作为对比烘托:降E大调/降A大调,C大调/C小调。但年逾耳顺的普雷特涅夫整场均以偏灰暗的色系诠释这四首风格各异的作品,恍若以暮年观点重新批判原本在青春洋溢中带点谐谑不羁的莫札特,并将本已深不可测的晚期贝多芬推向无穷黑洞!整场演奏所营造的色调虽显灰暗,但那是一种属于需要静下心来耐性品味的多层次苦感,及不经意间突发的淡淡回甘。
早年普雷特涅夫最令我印象深刻的特长之一,是他能不依赖踏板、轻功绝技般的高速八度音,譬如在李斯特《B小调奏鸣曲》尾声前有一大段疾速跳跃的音群,在他手下风驰电掣却又颗粒清晰地一气呵成,听来令人瞠目结舌。这场音乐会里两首贝多芬奏鸣曲在演奏技巧上均要求极高,如今普雷特涅夫整体上以较安稳的速度弹奏,也没有激情的爆炸音响;然而无论是一个个乐句及气口转折的小细节处理,精妙的踏板混音运用,或整个乐章的宏观布局与发展,都盖上了他的独门印记。音乐会结束后唯一的安可,斯卡拉第(Domenico Scarlatti)《D小调奏鸣曲》(田园)仿佛被披上一层层奇幻的薄纱,我不禁往台上多瞧了两眼,那还是刚才同一台钢琴吗?相较于近代多数钢琴家所惯用的史坦威演奏琴普遍亮丽的色彩,普雷特涅夫指定采用的这台河合SK-EX型演奏琴在音质属性上确实大异其趣,更加烘托出他所欲呈现的诠释意象。
何为「实境」?真实的贝多芬(或莫札特)从何存在?
廿世纪下半叶以来,因专业音乐教育的普及和影音/网路媒体的广被,古典音乐在诠释风格上渐趋同化的问题颇为严重。极为个人化的音乐诠释虽仍偶有所闻,问题是,以不同角度重新诠释被同一个模子翻弹千万次的经典作品,个人怪癖与艺术化境之间该如何有效区别?基本上这是一个公婆各有其理的无解诡论。姑且套用量子力学的衍生理论,实境乃随感知而生。不同的演奏家、不同的观众、不同的见解、不同的好恶,都当成是多重宇宙里同时存在的实境如何?若台上的演奏触动了你的心弦,产生莫名的感动,那不也就是一种量子缠绕?
文字|樊慰慈 中国文化大学艺术学院院长